Ⅰ笑我這個毫無辦法管束的野孩子(1 / 3)

理想

寫得最艱難的一篇作文的題目是——《我的理想》。

那是小學某天的課後作業,童年時期的小孩子可以寫的東西太貧乏,除了記錄周末做了什麼一類的流水賬,就是寫寫形而上的東西,比如理想。回家以後,她把作文紙整整齊齊鋪在書桌上,剛提起筆,媽媽就過來了。

她的手在圍裙上亂揩兩下,眯起眼睛看了看題目,問:

“那你以後想做啥子哪?”

她豪情萬丈地宣布:

“賣麻辣魷魚!”

校門口有個賣麻辣魷魚的老頭,生意火爆。他的做法跟別人不同,一般來講,離海較遠的城市出產的海鮮腥氣重,製作過程都重麻、重辣,而他隻是把魷魚穿成串,往濃鬱的醬料裏一蘸,就可以吃了。外麵那層調料隻是提味,人們可以明顯吃到裏層肉質的鮮。

他沒有店麵,隻是推個推車,勉強算個小攤。魷魚用竹扡穿起來,吃完肉,要把扡子還給他。孩子們就握一把魷魚串,站在他的推車旁邊吃,吃完了,就把扡子投進他擱在一旁的塑料桶裏。人很多,裏三層外三層齊刷刷站著,遠遠望去,把他的攤位紮成了個巨型海膽。

“你再好生想想。”媽媽心平氣和地說。

她跟媽媽麵麵相覷,咽了一口口水,遲疑道:

“那……科學家?”

媽媽憑借枯竭的想象力否定了她:

“不得行,科學家賺不到錢。”

“工程師?”

這下媽媽滿意了,眼睛亮晶晶的,工程師要做的事媽媽不清楚,媽媽隻曉得很賺錢。

事實證明,她也一直秉持著“賺不賺錢”這個鋼鐵原則嚴以律己。對於她這種古怪的小孩子,媽媽就像一款高速運作的殺毒軟件,精確掃描出她腦殼裏冒出來的不那麼經濟、正確的職業理想,然後挨個兒掐死。她想當超市的廣播員,每天耷拉著眼角,瞌睡連天地對著小喇叭喊:

“茄子,特價,一塊五一斤……”

她想當小區的保安,穿身灰撲撲的製服,戴頂灰撲撲的帽子,拿起手電筒百無聊賴地穿梭在灰撲撲的樓道間。她想擺個麻辣燙攤子,用大骨熬湯,擇質量最好的菜,一揭鍋蓋,滿屋子都是鹹鮮味兒。她端坐於中央,如一尊神佛,邊數扡子邊收錢。

她想逃避一切消耗腦力的職業,賺一點點錢,給自己留條活路即可,像一株植物,敞亮地盛開在赤貧的沙漠裏。

媽媽堅決不允許:一來是因為,這些職業的平均工資都沒到兩千元;二來,她覺得不高級。

眾所周知,她媽是個開茶樓的。茶樓算是洋盤的叫法,通俗點叫茶館,再直白點叫搓麻將的地方。她媽雖學曆不高,但心氣很高,每當別人說茶館,她就把臉一垮,正兒八經地糾正說:

“茶樓,茶樓。”

“樓”和“館”怎麼可以歸為一碼呢?在大家眼裏沒有任何區別的兩個字,在她眼裏就像律師跟法師一樣,中間隔了條雅魯藏布江。她的最大願望就是,有一天女兒出人頭地,給她掙好多好多錢,而且是那種可以很問心無愧地講出來這些錢是怎麼掙來的高級職業,這樣她就可以在未來被別人問起職業的時候,蜻蜓點水一般提一嘴她的小茶樓,然後補上一句“不過我女兒是幹××的”。

天曉得,她就這麼一個小孩要上哪裏給媽媽掙這麼多錢。

她們走在街上,身旁嗖地駛過一輛奔馳。她咂咂嘴,一臉不屑:

“你看那個外殼,一看就隻值三四十萬。”

不一會兒,又嗖地過去一輛寶馬。她咂咂嘴,一臉不屑:

“寶馬X1有啥子好開的,早就過時了。”

又嗖地過去一輛凱迪拉克。她來了精神,指著問:“哎,這個是啥子車噢?”

小小的姑娘想了想,說:

“國產的,雜牌子。”

媽媽希望她考鎮上的公務員,淩晨三點了,還扯起她耳朵上政治課。課堂狹小,內容陳雜,聽得她東一耳朵西一耳朵。大人們講話,無非是用普世價值分析利弊,上台發言似的,在講之前要清清嗓子,分條逐列一二三四五六七。

她迷迷瞪瞪,聽到媽媽念叨著:

“一個月三四千塊錢……以後還容易耍朋友……別個男娃娃屋頭都喜歡公務員……”

她的眼皮像灌了鉛似的往下耷,歸心似箭。閥門關閉的前一秒,聽到她歎口氣,幽幽地說:

“也可以照顧我跟你爸的晚年……我們兩個個體戶……老了沒人照顧會很辛苦……”

她的瞌睡醒了。噢,個體戶。

四年級的時候填班裏發下來的家庭情況調查表,有一欄是填父母職業。同桌的爸爸是縣城人力局的副局長,拿鉛筆歪歪扭扭寫上“人力局”三個字。她舉手問老師,爸爸開藥鋪,媽媽沒工作,要怎麼填。老師說都填個體戶。同桌是個小男孩兒,童聲嘹亮:“原來個體戶就是沒有工作啊。”

老師說,不是,隻是沒有單位發的福利和保險,到老了還是需要自己賺錢。握著媽媽的手,她說:“要得,媽,你放心,我考公務員。”沒來由地鼻酸堵住了耳膜,她屏住呼吸,借口上廁所,出去狠狠擤了一把鼻涕。

越長大越曉得,當年那麼多不切實際的理想,隻是對媽媽嚴苛管教的另一種形式的反叛,到頭來發現,她真正在意的,還是這個凶巴巴、愛嘮叨、“不落教”的中年婦女,這個跟洋氣八竿子打不著的小鎮。

風箏在天上凶猛地飛,耳畔的氣流叫囂著“老子不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但生老病死這根線細細一牽,它還是會回頭。

它總會回頭。

匱乏

吃過過期兩年的泡麵嗎?

她吃過。

番茄牛肉味兒,麵條筋道爽口,湯汁濃鬱,連麵帶湯稀裏呼嚕灌進嘴裏,酸辣中裹著甜鮮,端端的人間美味。

吃過掉在地上的糯米團嗎?

她吃過。

把表麵沾了灰的部分掰掉,露出裏頭猶抱琵琶半遮麵的餡兒,有土豆絲、豆腐丁、竹筍碎和豬肉末兒,一口咬下去,糯米柔韌,裏餡兒脆嫩,吃完了皮吃淨餡兒,嘴裏響起婆娑的咀嚼聲,仿佛在召喚春天。

吃過撒了半瓶胡椒粉的麵條嗎?

她吃過。

把湯倒掉,重新添開水,加醬油和醋,末了撒上一把蔥花。還是麻,像泥鰍混進了沙丁魚群,味蕾綻得劈裏啪啦,一口吃進一朵煙花。

她還吃過包裝袋敞了一周的薯片,醬油摻多了、黑乎乎的炒飯,滿當當、油汪汪的四十來個豬油湯圓。友人們都驚訝於她能消化那些他們眼中難以下咽的食物的能力,他們不相信,她是真的覺得味道還挺好。

寄宿在封閉式管理的學校六年,因為離家太遠,逢寒、暑假才回家。她在家的日子,父母忙於工作,也極少陪伴她。對於食物的記憶,隻有奶奶偶爾做的便飯、廉價的路邊攤和日複一日菜色永不更迭的食堂。

過於貧乏的飲食基礎賦予了她一條很賤的舌頭。她跟江浙一帶的友人聊天,他跟她細細講江蘇的美食:羊肉有幾種做法,鴨血餛飩的湯頭,大黑魚怎麼吃才最鮮。

她老老實實跟他坦白說,都不曉得,被他取笑“一看就是沒吃過什麼好的”。

印象裏最深刻的一餐,是她臨上大學前,媽媽破天荒在家裏做了一桌菜:酸辣土豆絲、蒜蓉茄子、清水白菜,還有滿滿一缽花菜回鍋肉。她站在灶台邊,看媽媽把亮晶晶的肥肉推下鍋,耳畔就響起刺啦一聲,雲山霧罩裏,筷子空落落握在手上,還沒嚐到,就開始覺得好。都是下飯菜,一家人在暖黃的燈光下,悶著腦袋吃,連吃了三大碗。

後來媽媽提起,她忘了,媽媽還記得。

沒有父母陪伴長大的小孩子,其實也沒有想象中孤獨,隻是有些器官在幫你偷偷惦記著那種匱乏,譬如舌頭,永遠都比別的小朋友駑鈍,或者說麻木一些。

挺高興的是,高三衝刺階段,同學們的爸爸媽媽都拎著自己做的菜式到學校來送飯,他們吃不完的總會勻給她一些。在那裏,她吃到了好多以前從沒吃過的好東西,味蕾在一點點複蘇,像一個凍僵的人,在爐火邊慢慢醒過來。

《奇葩說》有一期,柏邦妮說:

“一個人吃過那麼多的苦,到底要多少甜才可以把這些苦統統彌補回來?”

馬東說:

“隻要一點點甜就夠了。”

高三

晚上餓得睡不著的時候,她就趴在窗台上看星星、吹涼風。雲南的夜晚很美,行道樹被昏黃的燈光照著,影影綽綽,風一吹,它一晃,朦朧得像個化了濃妝的風塵女子。星鬥寂靜地閃爍著,她沉默地聽著歌,望著夜色中的漫天神佛。

驀地想起高考前一個月,和蘭英翹了四節晚自習,跑到操場上看星星。重慶的天空很高,星星離她們很遠,需要很努力才看得清楚。她們平躺在操場上,雙手枕著頭,漫無邊際地聊著理想。那時她想去東南大學,蘭英想去南京大學,兩個小姑娘竊竊私語著,約定了要一起去南京念書,周末一起出去逛街,大學四年要一直在一起。

那時候她嗜睡,每天清晨總要等到Sader洗漱完畢,穿好校服去上早自習,她才懶洋洋地起床,一邊閉著眼睛穿衣服,一邊掙紮著喊:“哎呀,我被床粘住了!起床失敗!”然後匆匆忙忙地洗臉,紮馬尾,邊刷牙邊拖地,袖口髒兮兮的校服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沒係好鞋帶就趕緊衝出宿舍大門,生怕晚了一秒鍾就被生活老師鎖在宿舍樓裏拖走廊。

那時候她總是吃不飽,到第四節課就餓得不行了,看到數學老師講課的時候三下巴一抖一抖的,就想起郵電大學對麵那條墮落街的梅菜扣肉餅。真香啊,她想啊想啊,口水滴答了半頁草稿紙。

晚自習是她一天中最喜歡的時刻。除了英語老師非要來搞英語聽力練習之外,其他時間都留給同學們做作業。第三節課的時候把作業做得差不多了,就可以組隊去食堂吃消夜了。她和蘭英牽著手飛奔在去二食堂的石板路上,晚風涼颼颼的,吹得校服的袖子都鼓了起來,她們隱秘地笑著,快樂得像兩隻鳥。兩個人總是吃很多——土豆、年糕、魚丸,有閑錢的話還會買個大雞腿,邊走邊啃,邊啃邊痛不欲生,感歎美食與身材不可兼得,追憶自己曾經纖細過的時光。

那時候她喜歡一個擺地攤賣書的哥哥,他穿白襯衫和牛仔褲,剃光頭,露出青色的頭皮。於是她每個周末總要抽點時間去光顧他的書攤。第一次買的那本《月亮和六便士》,她看了三遍,認認真真地在書上勾畫好句子,在段落旁標注自己的讀後感。為了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她買了聚斯金德、岩井俊二、鬆本清張、野夫、王小波、毛姆、卡爾維諾的文學著作,每一本書都啃得比梅菜扣肉餅還專注。高考前一個星期,她買了渡邊淳一的《失樂園》,付錢的時候他笑了笑,說:“快高考了哦。”她說:“嗯,應該是最後一次在你這裏買書啦。”鼻頭一酸,有點想哭,她牽著蘭英就走,擔心自己會哭出來。走到鮮花店門口的時候,聽到他在身後喊:“你等一下。”她轉過身,看他抱著一本書跑過來,他把書塞到她懷裏,說:“《失樂園》太陰暗啦,會影響高考情緒的,你還是看這本《一個人的村莊》吧。”她說:“可那本書我已經拆封了啊。”他又笑了起來,說:“沒事兒,我替你留著。”

直到畢業,那本書她也沒去拿。

高考結束那天,她和蘭英去KTV唱了五個小時的歌。小姑娘家家不敢喝酒,就一瓶一瓶地灌冰水,十幾分鍾上一次廁所,唱好多亂七八糟的歌——周傑倫的、鳳凰傳奇的、許嵩的、韓紅的……嗓子啞了還要唱,唱到後麵,調子比衛生間裏的垃圾桶還要破。她把涼鞋脫了在沙發上亂踩,憑借劣質棉絮的力量彈起來,嘴裏念念有詞:“媽的,老子終於解放了!”

嗯,終於解放了。

沒有七點十五分的早讀,沒有第二節課下課後的跑步,沒有搶飯,沒有睡不夠的午覺,沒有寫不完的“政史地”,沒有蔣媽的無條件服從命令,沒有肥胖校長有氣無力的升旗儀式發言,沒有永遠洗不幹淨的條紋校服。

她們,已經畢業了。

而她,也隻是偶然聽到《卡比巴拉的海》這首歌,才想起第一次聽它的時候,是和芯芯手拉著手麵對著學校噴泉旁那棵巨大雪鬆,閉著眼睛聽裏麵悠揚的大提琴獨奏。那一天,站在黑暗裏,四下無人,音樂如潮水,吞沒了毫無防備的她們。

催吐

高三畢業的那個暑假,她第一次催吐。

盛夏,蹲在坑位黏膩的廁所邊上,笨拙地用手指一下一下摳著喉嚨。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應激反應使得眼淚突如其來,終於,她吐出來一點殘渣,湧到鼻腔裏的嘔吐物嗆得嗓子火辣辣地疼。後來她才知道,催吐之前必須多喝水,液體的潤滑會讓嘔吐過程更加順利。

爾後的日子裏,她催吐的頻次從一天一次變為一天三次,到後來,每吃下一點東西,她都下意識地跑進廁所裏,強迫自己吐幹淨。她開始習慣吃清淡的食物,這樣即使嘔吐過於劇烈,吐出的東西衝到鼻腔裏麵,也不會辣得人涕泗橫流。

她開始習慣每吃完一頓飯,喝掉滿滿兩大杯水。

奇怪的是,她的胃口也隨之變大了,可以輕鬆吃掉三人份的食物、喝四大杯飲料。在眾人驚詫的注視下,從容不迫地走進衛生間,

從容不迫地嘔吐。

慢慢地,她不再擔心自己催吐會被家裏人發現了,因為她吐得越發順利。她甚至摸索到了喉嚨裏一小塊柔軟的區域,隻要朝著那裏按下去,即使喝的水再少也必定吐得幹淨徹底。每天晚上她都會借口去跑步,換上運動服,到離家較遠的一個偏僻網吧裏上幾個小時的網,以此營造出運動減肥的假象。

她成功了。

那個溽熱聒噪的暑假過後,她瘦了近三十五斤。

她清空衣櫃裏穿了十八年的牛仔褲和大碼衣物,買了好多好多條裙子:長裙、短裙,半身裙,牛仔裙。她甚至買了一雙高跟鞋。到現在,兩年過去了,她還是幾乎隻穿裙子,無論春夏秋冬。

她能正常地跟她媽媽進行交流了。在此之前,她跟媽媽的關係劍拔弩張,一直都是媽媽用譏諷、嘲弄、打壓的口吻規勸她減肥,吃低熱量食物,而她一直擺出一副頑強抵抗的姿態。

瘦到九十斤以後,她停止了催吐。過程不可思議地順利,仿佛給山洪安上了一道強有力的閘門,拉閘以後,所有嘔吐的欲望戛然而止。後來跟有類似經曆的人交流,她沒那麼幸運,在長時間的強迫嘔吐後,患上了神經性厭食症,整個人瘦得像一頁薄薄的紙,透出病態。她恢複了正常飲食,但有意識地加以克製,最終,她的體重穩定在了一百斤。終於,她不用再忍受陌生人帶著憐憫神情的惡意,不用再掰著手指頭算今天超標的卡路裏,不用胃裏塞滿高熱量食物又負罪感爆棚地找個角落失聲痛哭了。

她覺得她好了。

也是在那個暑假,她被確診為中度抑鬱。

即使瘦出了輪廓,即使能把自己塞進S碼的衣服裏,她還是無法直視陌生人的眼睛,無法忍受別人說一句帶有“胖”字的評價,下意識閃躲鏡頭,拒絕朋友聚會,拒絕拍照。有時候不小心吃多了,她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整天,餓的時候就抽自己耳光,一直抽。

多數時候她隻是沉默著,不哭,不鬧,也不笑。她甚至想在她媽媽跟別人誇耀說“噢, 她啊,確實瘦了不少”時,蹲下身嘔吐,然後指著那一攤絮狀的汙穢對她說:“你看,這就是你女兒的秘密武器。”

病情最嚴重的時候,她一個人站在十八樓,俯身望著窗外的茫茫夜色、寥落的街燈、晦暗的店鋪,張開手臂,想要做一隻一躍而下的飛鳥。

可她了。她怕痛。催吐減肥在她身上有著不一樣的呈現,因為她並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徹底失控,吐到停不下來。她隻是變成了一隻徹頭徹尾的陰鬱的怪物。兩年後的今天,她的抑鬱減輕了,也再次胖到了一百零五斤。可這一次,她不會再吐了,她辦了一張健身卡,每晚都去鍛煉一個小時左右,掉秤很慢,三天隻掉了一斤,但她覺得心安,因為這是她應得的。

關於如何克服催吐減肥,她打了很多話,都逐字逐句刪掉了。其實很簡單,如果改變的過程讓你痛苦萬分,那就做出讓步,試著接納你自己。接納每個不完美的你自己,你可能肥胖、矮小、不美,但隻要你學著跟自己和平共處,學著正視自身缺陷並刻意淡化它,你就不會再畏懼別人投來的若有若無的惡意。

自信是抵禦嚴寒的最厚的鎧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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