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笑我這個毫無辦法管束的野孩子(2 / 3)

她還記得當年壓死她的最後一根稻草,是班上兩個男生在挑選班上有哪些女生好看時,一個男生說:

“田可樂也還不錯嘛。”

另一個嗤笑了一聲,說:

“她?那麼肥。”

旁人告訴她後,她笑著不輕不重地打了那個男生一拳,然後走到教室外麵的角落,掉了很久的眼淚。事情過去這麼久了,她還記得。

她一直記得。

痛快

該怎麼形容那種焦慮呢?

兩個人走在小吃街上,同伴說:“高考那陣子我總想著自己生一場大病就好了,或者,”她用手指一指白色燈杆上懸掛著的小燈,“像那盞燈,隨便什麼東西從天上砸下來,把我砸死就好了。”

用“就好了”做結尾,好像生命是一場頑固痢疾。她在一旁點頭,搭話說,她每天都這麼想。

恰如其分的誇張修辭,讓這句話看上去幾近詼諧,於是兩個人對視一眼,笑起來,也就合上了重重心事的蓋子。有很多事情是放在台麵上說不得的,太沉重的東西用口頭表達出來就類似冒犯,甚至讓人覺得在炫耀痛苦。嘴巴吐出來的東西,輕的是空氣,重的就成了痰。

她的焦慮無處不在,因為實在細小,講出來會有點可笑。她害怕考試,特別特別害怕考試,明明是吃文字這碗飯的人,卻對教科書裏的內容毫無吸收能力,“創新先行,政策殿後”這八個字她盯著看了三分鍾,看著看著,視線模糊,身體就輕輕浮起來,在半空遊移著。她想,殿後不是戰爭術語嗎?

“當然不是專用術語,”綜測平均分85+的友人按住她的肩膀說,“在這裏是出台相關政策讓產業沒有後顧之憂的意思。”

她看著那些字,忽然意識到這不是自己往日裏熟悉的泥巴點子,可以任意把玩揉搓出形狀。這些字是冷的,仿佛一堆生鐵,已經被澆鑄成了堅固的樣子,小孩子把它們一個個塞進喉嚨咽下去,無法消化,也不能取出來。

她的成績很差勁,所幸大學裏成績是每個人的底褲,除了拔尖的那一小撮,大家都不輕易示人,中上遊和中下遊混成一攤糨糊,都是得過且過的樣子。

但她重修過一門,來年的時候捧著同樣的書本坐在低年級教室裏,臉燙得嚇人。周遭有幾個是她所在部門的下屬,目光投過來喊“學姐”的那一刻,她真希望所有社交恐懼症患者都能瞬間長出來一層厚厚的殼。

被很多人問起“可以推薦一些好書嗎”,她從沒回複過。

書分很多種,真正意義上有啟蒙作用的並不算多。上學熬出來的小孩子,大多吃學術冊子吃壞了肚子,天性使然帶一點刻板和輕慢,用草率的態度隨意否定批判,最後隻能形成越來越僵硬的價值觀。

她在努力地掙脫先前受過的填鴨式教育的束縛,看一本書之前,先把腦袋騰空,隻是閱讀和包容。

對學術的焦慮,本質上是對無意義卻必需的事物的惶惑。

那些宏觀的詞,精巧堆砌,自以為大聰明,但她知道它們不會對自己產生任何意義。她可以誦讀到一字不落,也可以臨摹它的手段去顯示高明。

有什麼意思呢?天光一亮,她繼續造化,它繼續弄人。

考完餘下的兩科,她就再也不用參與任何學術方麵的測試了,因為她完全沒有考研的打算。她可以慢慢讀書,讀自己真正喜歡的、覺得有意義的書,帶著探險的心境,感受認知疆界一點一點被拓展開來。

羅振宇講自己喜歡看《奇葩說》是因為“能夠享受到如此高頻度的自我碎裂”。原先的思維模式被打破,人俯身,一片一片把自己撿起來,塑成新的樣子、新鮮的靈魂。

書是永遠無法按私心推薦的,每一本書都是一把榔頭。唯有懷著包容的心態,去接觸認知範疇之外的那些銳利,選擇擯棄或者被擊碎,才能抵達閱讀的目的地。

咀嚼和吞咽不是目的,學著理解和包容才是,碎裂比麻木來得痛快。

人的一生,圖的不就是這一時痛快嗎?

她想

她想變成一個沒有性別的小孩子。

剪圓寸頭,穿純色圓領T恤和牛仔褲,衣櫃裏隻有黑、白、灰三種顏色,消費品牌稀少而固定;左小腿文一隻柔軟的、被鉤子懸掛起來的小狐狸。

靠寫字勉強謀生,有一間自己的小公寓,四十平方米,養一隻暹羅貓,十平方米養它,三十平方米養自己;有一輛小電驢。

冬天用棉衣把自己裹緊,夏天有充足的冷氣、喝冰水;失眠的時候赤腳在木地板上走來走去;騎車在傍晚的街頭吹風,看一看落雨。

屋子外麵是亞熱帶的樹,綠蔭濃稠茂密,大風吹過來,每一片葉子都清脆地響,旋於上空的嘩啦啦聲音,像淩晨夜宵攤子上被爆炒的帶殼小海鮮。深居簡出,交際圈狹小,朋友二三,平日裏話不多。心情好的時候去超市和生鮮鋪子買些食材做一頓好飯,喂飽自己和貓;心情不好的時候喂它吃貓糧,自己喝點牛奶。

有一堆書、港樂唱片、舊電影光盤,用一個大的玻璃書櫃裝起來。不買電視。

臥室裏有厚重的白色被子,堆疊起來跟床墊高度一致,人睡在床上,可以完全隱匿進被褥裏,安全感充盈,像蝸牛縮進了自己的保護殼裏。

一直單身。

沒有愛恨。

活到四十歲,在左耳也打一個耳洞,完滿,對稱,悄無聲息地死掉。

這些年,一直在朝著這個方向走。削減人際關係,試著克製表達欲、性欲、物欲、食欲,看很多書和舊電影,寫一些文字,沉默聽歌。

但願經濟徹底獨立後可以活成這個樣子,生命溫暖清潔,平靜無瀾,一個人,孤獨而忘情地度日。

Sader

對Sader最深的印象來自高中。每天清晨天不亮,她起身,整理完床榻,洗漱完畢,換完垃圾袋,擦完桌子,把椅子歸位後,到她床邊扯扯她的耳朵,說:

“快起床,我出門啦。”

然後她昏昏沉沉地在被褥間掙紮良久,終於迫於壓力起身,嘟囔著洗漱,胡亂把被子疊成軟塌塌的一坨,一邊刷牙,一邊套上髒兮兮的校服,再在宿舍大門鎖上前一分鍾披頭散發地衝出去。

被鎖在大門裏要拖整層樓的地,這是她被鎖了不下十次才長的記性。

一直以來,她跟Sader都是兩個極端。

後者是班裏的優等生,成績長年位列年級前十名,做事勤勉,功課認真,有確切的目標和理想,飲食克製,清瘦頎長,是老師們交口稱讚的對象。而她則分數懸於班級倒數邊緣,做事三心二意,遊手好閑,不求甚解,數學課上看雜誌,自習課上聽音樂,喜歡跟教條綱常對著來,被老師沒收的MP3拉拉雜雜有五個以上。

她無法理解Sader近乎可怕的自律,更不曉得她怎麼能對地獄般的高三階段甘之如飴。這種隔閡是相互的,Sader也搞不懂為什麼講了五遍她還是解不出來一道清湯寡水的數學題。

但這並不影響她們的關係。

事實上,每天早晨都是Sader幫她接熱水泡牛奶,她也會勻Sader一些封閉式管理學校裏不容易搞到的好東西,譬如梅菜扣肉餅、鍋貼和炸洋芋。她早晨起床太晚,吃不上學校提供的早飯,Sader總會替她多買一些。諸如此類的很多細節都忘掉了,隻是時隔數年回想起來那種感受,她還是覺得暖。

高考結束後,她們回校收拾行李,Sader抱了抱她,邊笑邊掉著眼淚說:

“可能以後再也遇不到你這麼好欺負的人了……”

她也笑,哽咽著說不出回應的話。事實證明,相遇之前,離別之後,她也沒有遇到過像高中時候的她們一樣優秀的人。

後來,就是循規蹈矩地生活。天南地北的兩個人,在平行的時空裏保持著各自的生活方式和作息。Sader去了全國排名靠前的大學,學習,參與社團,拿獎學金,後來又取得了出國留學的名額;她寫字,逃課,簽約,掙錢,戀愛又失戀,終日毫無愧疚地不務正業。

掐指算了算,跟Sader分別也有三年了。在這三年裏,交集是越來越少,但每次聊天,都甚覺情感依舊沒變。

《新華字典》裏有一句她很喜歡的話:“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進了中等技術學校,我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

看著這句話,就好像看到昔日的兩個小姑娘,紮著馬尾、裹著校服、素麵朝天,抱著一摞卷子,滿心歡喜又憂心忡忡地憧憬著各自的未來。仿佛真的觸手可及,那個溽熱、聒噪、不安的夏天。

嗯,她們都有光明的前途。

胃在燒

現在是淩晨兩點四十分。她躺在床上,做好了徹夜不眠的心理準備。

不矯情,沒抑鬱,少生病。她就是餓了。

廚房裏有飯,菜熱一熱就可以吃,海帶燉豬蹄、酸辣土豆絲、蒜蓉茄子、涼拌藕丁,樣樣都是下飯菜,客廳桌子上還放著一袋新鮮的蛋黃酥。有多喜歡吃蛋黃酥呢?如果血液可以不必是液體,那她希望在動脈裏塞滿蛋黃酥。沒錯,跟駱駝儲備水分是一個原理。

她在腦海裏把它們挨個兒撫摩了千百遍,竭力抑製住自己打開門衝出去饕餮的念頭。

欲望是客廳裏的蛋黃酥,克製是臥室裏的體重秤,饑餓是一把刻刀,痛苦是她本人。她站在落地鏡麵前,脫光了衣服,打量著自己油光滿麵的臉、鼓囊囊的肚腩和腰間的贅肉。

她在微信上找友人絮叨了大半宿,插科打諢,吹拉彈唱,天真地以為會就此產生睡意,誰知越侃越精神。終於,在她提出“耶穌有多高”這個天問後,那頭睡了過去。

她甚至去騷擾喜歡的男孩子,無理取鬧地讓他陪她聊天,假裝因為他不理她而憤懣不已,其實心知肚明那頭的他早就睡得不省人事。

她開了四次房門,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吃食,去廁所、洗手。

洗了一遍又一遍,機械地重複著。

一個人閑起來,會做出很多常人匪夷所思的事,這是她目睹她爸戒煙期間跑到三十樓的天台上放聲高歌“我愛你,中國”後的深切體會。

她感受到胃液泛酸,翻騰湧動,有騰雲駕霧的灼熱感,海浪一樣的聲音仿佛在尖叫:“喂飽我,喂飽我,喂飽我。”

她拿出自己體重巔峰時期的舊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細致觀察裏麵的每一寸脂肪,回想起彼時最惶恐的事情就是跟喜歡的人對視,她害怕他那雙好看的眼睛裏倒映出肉質飽滿的自己。

她仔細想了想這些年她愛過的人、愛過她的人,想了想讀過的書、走過的路,想了想吃過的虧、長過的記性、丟過的寶貝。

想著想著,眼淚就流下來了。

邊揩鼻涕,邊咬了一口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手邊的蛋黃酥。

一陣強烈的快樂將她迎頭擊倒,她跪拜在那條豬油鹹蛋黃搓出來的石榴裙下,繳械投降。

啊,歌頌理想,歌頌肥胖,歌頌脂肪。生活美好得像個黑甜夢。

Lesson One

2010年的時候我在上海,跟在大人屁股後頭看世博會。早上六點半起來,在廉價早餐店吃饅頭,喝淡得像水一樣的稀飯,大頭菜鹹得齁人,但如果不吃完,下一頓飯又要挨到十二點,隻能吃完。

在路邊攤花十塊錢買了塑料板凳,因為每個館排隊動輒幾個小時,沙特館尤甚,中國館更是想都不要想。官方給每位遊客發了個紅色小本,到一個館,戳一個章。我的本子上大大小小戳滿了章。前陣子清潔房間,翻出來那個本子,它還我見猶憐地用一頁藍色殼子包好,以防損壞。看著看著,抬手就觸摸到那個汗流浹背的夏天,就笑出來,笑自己實在可憐。

大巴車上,導遊拿著喇叭喊:“大家看左邊這排公寓喲。對!就是這排,一平方米兩萬塊。”我捧著十塊錢的小板凳,排隊,把非洲各國的展館排了個遍。日頭毒辣,展品和宣傳畫上的對比參見康師傅方便麵,但還是要排,搞什麼特殊化?大家都排隊啊。

其間接到英語老師的電話,說開學要辦一場英語演講,他推薦了我,讓我好好準備稿子。於是那一整個暑假,沒有MP3的我就在家裏的客廳,用老舊電視重複播放那篇課文,嘹亮的嗓子,混雜著電流,“lessohe garden”。

後來那個看起來板上釘釘的演講居然不了了之了,老師不提,我也就不講。看上去對我沒有造成任何惡劣影響,唯一稍稍困擾的是腦海裏偶爾會哐啷一下,砸下來一句抑揚頓挫的“in the garden”。

再後來,就念到了大學。第一次跟男孩子約會,提前餓了自己兩個星期,瘦到九十二斤,洗幹淨頭發,換上最體麵的一身裙子,搽了五十塊買的透明潤唇膏,坐在夕陽下麵等他的班機,從六點等到九點。對方過來,高出我25厘米的男孩子,第一句話是“啊,昆明這麼冷,你都不穿外套的嗎?”然後把外套給我,自己凍個半死。

我知道很冷啊,可我沒有好看的外套。

接吻的時候,他問:“跟你想象中的有區別嗎?”我好認真地想了想,說:“跟電影上不一樣,他們不伸舌頭。”他大笑出聲。

為什麼會突然想到這些事呢?因為今天下午我收到一個知乎提問,是個高中小女孩兒,她說:“我成績一直不錯,但最近有些下滑,被學習搞得徹底崩潰了,特別焦慮,極端抗拒去上學,現在家裏人商量著讓我出國留學,我該怎麼辦呢?”先前的私信裏,不下一千個人問我:該怎麼辦呢?學習成績不好、跟室友相處不來、一段背叛、一次糟糕的性體驗,該怎麼辦呢?那些小小的事情,變成了一根一根牙簽,生生把天戳漏了一個大窟窿,我們坐在原地痛哭,發現全世界隻剩下自己,找不到一個一起完蛋的夥伴。

為什麼焦慮會讓人如喪考妣?因為從來沒有人跟我們講過,沒關係。

沒有人講,大家都是第一次當人,都很緊張,像突然接到通知要臨時出演一幕話劇。沒有人講,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完整的人生,有的隻是一段接一段小小的快樂和破綻。沒有人講,其實沒必要強迫自己變得優秀哦,沒必要很堅強,想哭的話,坐下來哭一哭會好些哦。

沒有人告訴十四歲的我,如果站著很累的話,可以回旅館睡大覺,而不是排五個小時隊去看一場自己根本不感興趣的展覽。沒有人告訴十九歲的我,如果長椅上很冷的話,可以去宿舍取一件醜兮兮的厚外套。

所以收到這些私信的我想的是,原來大家都是這麼緊繃繃長大的啊。

柴靜在《看見》裏提到,年幼的她曾經打碎了一隻碗,那一整個下午,她都懸著一顆心等媽媽回家,等那一頓未知的劈頭蓋臉的叱責。媽媽回來後,隻是笑她過於緊張,跟她說:“沒關係啦。”

當你看到這一篇的這一天,我正好二十二歲。這八年裏,我沒有學會什麼新的東西,隻是學會了不斷告訴自己:“沒關係。”耗盡全力沒能考上心儀的大學,寫出兩萬字無法被采納的稿件,有三四個怎麼都愛不到的男孩子,沒關係,真的沒關係。那些像原子彈一樣嗖地飛過去的負能量,幻化成一根根小小的肉刺,給人以萎縮般的疼痛,還伴著一點點癢。

你要知道,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是房地產廣告上描述的那個樣子。

扼住命運咽喉的那個魔鬼也不是貝多芬或者誰誰誰,而是你自己。搞清楚自己的定義,不要變成被消費主義和精英主義荼毒的蠢蛋,放過你自己。

手臂太短撿不到地上的六便士的話,抬頭看看月亮也不錯哦。

集群孤獨

她的孤單特別具體,毫無意義,與學業、情感沒有任何瓜葛,僅僅因為她是個怪人。說她怪好像有點自以為是,因為在反複運用下,“怪”這個字除了負麵意思,還有些乖張意味,是人們拿來與大眾劃清界限、標榜自我的一麵旗幟。人人都想做獨一無二的那個“一”,忙不迭地在所有山包上插上屬於自己的小紅旗。

她喜歡吃同一家店裏的同一種食物,日複一日,一日三餐單曲循環著吃,一直吃到徹底反胃,就再也不踏進店門半步。校園附近有家柳州螺螄粉店,湯頭濃鬱,食材新鮮,酸筍醃漬透了,有股子異香,很多人吃不慣,她偏偏喜歡,於是拉著好友反複光顧。她原本也是螺螄粉的狂熱信徒,禁不住一日三餐地吃,後來她一聞到酸筍就生理性反胃,索性再也不去了。

她喜歡閑來無事花兩個硬幣隨便跳上一輛雙層巴士,塞上耳機聽歌,漫無目的地坐到終點站,再沉默著坐回原點。學校附近巴士的終點站是昆明火車站,有時她會下車走一走,無論在哪座城市,火車站周遭都是相似的,兩元店、十元管飽的大碗飯、鬼影憧憧的小旅館,像皮疹一樣密集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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