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笑我這個毫無辦法管束的野孩子(3 / 3)

她喜歡重複看舊電影,1997版的《洛麗塔》,她一個人在深夜裏看了五遍。傑瑞米·艾恩斯(Jeremy Irons)那樣的中年男人,英俊、寡言,絕對占有欲,是小女孩兒的甜美夢魘。

她喜歡梳髒辮的酒吧歌手,裂舌的青年,穿廉價糖果裙、化複古妝的小姑娘,滿頭銀發依然旗袍裹身的老太太。日本作家金原瞳寫過一本《裂舌》,她看第一章就覺得很有意思,在舌頭中間釘一顆銀珠,在紅腫消退後用剪刀把舌尖剪開,會形成蛇一樣的分叉舌頭。文中描寫接吻的片段一筆帶過,她好奇至今。

她還有好多好多稀奇古怪的愛好。

正如《人間失格》裏太宰治所言,公眾場合中她一點也算不上怯懦寡言,甚至稱得上有趣,她善於發掘新鮮話題,調和矛盾,在尷尬的間隙適時穿插一點詼諧的俏皮話。可以說,她是大家眼中的氣氛潤滑劑。但私下裏,她不願與他人深入交往,不願接觸新鮮人際,與其說是恐懼,不如說是因為懶惰。

她假裝跟社會群體合拍,隻是害怕孤僻的本性暴露出來,招致不必要的臆測與傷害。這近似於一種生理保護機能的表現。打個不怎麼恰當的比方,就像麵對窮凶極惡的歹徒,表現出迎合和馴順的樣子,安全逃脫的可能性才最大。事實上,即便周圍再喧囂、沸騰,她也很少有共情,隻是裝作投入其中,讓自己顯得沒有那麼突兀。

你知道,人群永遠是最隱蔽的藏身所。

她的大學時光至今已經消磨了兩年,在此期間,她最親密的摯友是學校商業街上的一條小黃狗。它跟她一樣,有著圓而亮的大眼睛、矮小的身子,總是無所事事地遊蕩在乏味冗長的生活裏,偶爾趴在街頭曬曬太陽。她總是替它買一份叉燒包,再靜靜吃完屬於自己的那一份。沒有任何逗弄和交流。

他們一樣渺小卑微,一樣居無定所,一樣天性孤獨。

其實生活裏的孤獨摩肩接踵,隨處可見。隻是人這種動物太過聰明,絕大多數都下意識地把自己的孤獨埋在泥土裏藏匿起來,不為其他人所發覺。隻有蠢笨之輩如她,才會如此赤裸坦誠地將它們曝曬在陽光下,任人評析、挑揀。

大學裏,乃至人一生中的孤獨,都太過稀鬆平常,以至顯得有些平庸。

劉亮程在《一個人的村莊》裏寫道:“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

夜跑這件小事

支撐她熬過抑鬱情緒的兩根血管,靜脈是下廚,動脈是夜跑。

對夜跑的喜歡可以追溯到高三。

剛成年的小姑娘,臃腫、笨拙,自我認知不清,有大片深度未知的沼澤必須涉足,盲目地被人摁著腦袋生活,時而有溺水一樣的無措感。那種焦慮,是散步和睡前談話無法消弭的,即使意識已經被說服,身體依然燥熱。

於是長跑,裹著校服一圈一圈地跑,像一隻動物,出於本能把自己的恐懼奔走相告。耳畔是極速流動的不可捉摸的風,她張開雙臂,蛻化成一隻得到解脫的鳥。有時候會想,為什麼人沒有四隻腳,或者生出翅膀呢?也許他們可以跑得比風還快,也許難過的時候他們可以停在半空,看一看星星和黃昏。

這個習慣一直持續至今,每當她壓抑,就會換上跑鞋,一圈一圈埋著頭重複奔跑。黑暗是很好的保護色,她可以蜷縮在其中肆意

流膿,舔舐傷口而不被任何人知曉。

從高三到大三,夜跑的日子裏,最愛的是埃米納姆(Eminem)的饒舌。他的憤怒是一把明晃晃的鑷子,一下一下牽扯著她的腦神經,暴烈、有力量。她最喜歡那首puke,是他寫給前妻的,大意內容為她有多令人作嘔,間或夾雜著真實的男人的嘔吐聲。放前奏時,她用手拿著耳機,想,聽上去像是吐在馬桶裏而不是便池裏。

有時塞上耳機聽著歌,會不自覺地晃著頭,擺動肢體以配合節奏。聽歌的時候她什麼都不去想,把自己掏空,徹底掏空,灌滿音樂,通過跑步消耗全部體能,駛達她的理想國。

又是一個情緒低落的夜晚,她聽著硬核說唱跑完五千米,走到健身房樓下,發現天下起了雨。是那種雖然不太大但顯然有增稠趨勢的雨。耳機裏還在不斷墜落著重音和咆哮,她勾起唇角,拒絕了雨中出租車司機的盛意邀請,把音量調大,切換到埃米納姆的Not Afraid,開始跑。

雨勢拉大,雷聲漸起,滂沱的雨點比耳機裏的節拍更加密集,她抹著臉上的雨水,忽略屋簷下躲雨的人們驚異的目光,以一個倔強的姿態繼續奔跑,留給他們一個最終縮成芝麻大小的背影。

肌肉像木偶頭上那些透明的絲線,隨著節拍一下一下被提起來,她感覺不到累,眾人的驚詫是她動力的來源,那些粘在她後背上的目光,給予她源源不絕的電量。

老子真酷!

她甚至想衝著人群豎中指大喊:“ What are you waiting for?”

但是她忍住了,因為那樣會破壞她的酷。

到家的時候,背包上的灰色小絨球被淋得隻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核,握在手裏,又濕又硬,散發出一股劣質塑料的橡膠味道。上衣濕透了,衣角潮乎乎地耷拉著。她滿不在乎,摘下耳機,衝進衛生間打算洗把臉。

一抬頭,看見鏡子裏的自己,淡妝被衝刷得一幹二淨,濕漉漉的發絲緊貼著頭皮,後腦勺呈現一個弧度清奇的突起,再配上她的表情,像隻趾高氣揚的小禿鴨子。

那瞬間,音樂收起了它的魔力,天還是那個天,她也不是在雨中搞個人英雄主義的極端分子,就隻是在別人都打傘的情形下自顧自淋了一場雨而已。

終於,她讀懂了屋簷下的人們臉上心照不宣的那句暗語:

“快看!活的傻×!”

二十一歲某一天

她醒過來的時候是中午十一點二十七分。

屋裏昏暗,昆明正值雨季,厚厚的陰雲像一床剛彈好的新鮮棉被,籠罩在城市上空,捂了很久也捂不出汗。她體寒,除了盛夏之外的季節都手腳冰涼,但每次睡醒都要出一身熱汗。昆明天氣很好,氣溫四平八穩,適宜每一種生物在此長久生存。她在重慶長大,常常醒來頭發裏都是汗水,像一整夜泡在油裏。有很多很多次,她想,要不就一直在昆明生活下去吧。

她迅速在腦海裏回想今天必須做的事情,發現跟往常一樣,沒有。於是她睜著眼睛看光線浮進床簾,微弱光火中有灰塵懸在半空中,照亮了一小方牆壁。她不喜歡搭蚊帳,隻在床頭備了一盞隨時充滿電的台燈,半夜裏聽到蚊子甕聲甕氣地叫,就起身,打開燈,找到蚊子所在的地方,把它拍死。有時候手掌會留下一小攤血跡,她逐一抹在雪白的牆上,所以她的牆麵布滿了鮮紅的、凝滯的、幾近褪色的蚊子血,像春天公園裏盛開的一小朵一小朵不知名的花。室友在床下討論要不要出門吃飯,一個說不去,另一個說要吃小龍蝦,還有一個說要吃附近新開的火鍋。討論持續了很久,總是在即將做好決定的關頭戛然而止。總是這樣,大事互不通氣,小事卻拿出來像煞有介事地講很久,盡可能做到麵麵俱到。她把左手耷在床沿,懶懶地說,她們定,她都可以。

一個小時後,要吃小龍蝦的打開飲水機燒水泡麵,要吃火鍋的出門去食堂。她翻身下床,洗漱完畢,戴上一頂米色棒球帽。她每天起床都要戴一會兒棒球帽,因為發量太多,又過於蓬鬆,要用帽子壓一會兒才會看上去服帖。

然後換隱形眼鏡,用五十塊一方的氣墊打底,畫眉、深灰色眼影,黑色眼線拖出眼尾差不多半厘米。口紅是室友十塊錢賣給她的巫婆色,用手指在麵上蘸一點,放到唇瓣上慢慢抹勻,顯出來就是恰到好處的肉粉,她一直塗這支口紅。

化完妝,她把棒球帽摘下來,剪到眉毛以上的劉海兒終於趴下來,馴順的假象。她穿了一件黑色連帽衫,下身卻是牛仔裙,裙擺被她剪掉了一大截,露出白色的毛邊。是那天她突發奇想要騎單車,但牛仔裙不方便,於是她到鄰近的商店花二十塊買了一把剪子,把過窄的圓筒裙擺剪短了。

出門的時候,她看見說不出門的那個室友蜷在椅子上睡著了。

她沒有直接去吃飯,而是去了學校的菜鳥驛站,把剛剛在二手網站上賣掉的一隻iPod nano寄出去,一千多塊買的小東西,兩百塊就轉了手。她總是這樣,不喜歡的東西,再貴也要迫不及待地處理掉。這些年,衣櫃裏隻有固定的三件外套和幾條裙子,有同學來她的房間借東西,看到桌麵異樣地幹淨,還以為她馬上要搬出去。

東西寄出去後,她去固定的奶茶店買了烤奶,全糖、去冰、不加其他作料,七塊錢。她握著這杯奶,坐到了固定的川菜店裏,點了一份固定的尖椒肥牛。她總是叮囑老板娘“尖椒炒死一點”,三十歲出頭的女人點點頭,說:“好,就是炒久一點對吧?”她不明白,為什麼所有人在所有場合都下意識地忌諱那個字。

她坐在固定的位置上,像往常一樣一個人吃飯。把盤子端起來,用筷子把菜劃拉到碗裏,剔掉紅色的辣椒和偶爾一顆花椒,悶頭吃起來。耳機裏是不久前大熱的嘻哈節目的某首歌,她每次在這家店裏吃飯都是單曲循環,聽著鄉音,吃著家鄉常吃的辣椒,想家的心情才會稍微平複一點。

她的腦海裏不斷想起那個姑娘,睫毛很長,中長發,瓜子臉,寫了很多字,是那種坦坦蕩蕩發各種角度自拍的漂亮。她不確定她近不近視,因為她自己近視有六百度,但從沒放過一張戴眼鏡的自拍。她看了一夜她的微博,有一條看了兩遍,是她的遺書。

她一天前自殺了。遺書上寫道:“她想過闖紅燈或是跳樓,但不願意給人留下陰影。小時候她在垃圾堆裏寫作業,看對麵燈光裏三個人影,抱著小小的孩子又笑又親,就覺得很幸福。”她選擇了燒炭。

她小時候也是一個人,長大了也是,所以越發習慣獨處。念大學後,做什麼都好像是一個人,有一次戀愛,男孩子在前麵走,她說了一句“我隻有兩個朋友”,那男生回過頭來看她,微微心疼的神情。她不喜歡那種神情。

吃過飯,有個朋友發來微信,說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她左手提著給室友帶的黃燜雞,不方便打字,於是回過去語音。講到一半,聲音突然哽咽起來,她覺得莫名其妙,但哽咽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她的隱形眼鏡有點滑片,前麵的路看不大清了。她聽見自己小獸一樣地嗚咽。

她聽見自己說了好多話—— 一些更加莫名其妙的話,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難過什麼,她想,抽屜裏還有一些沒吃完的藥,她要盡快趕回去吃藥。朋友在那頭安慰她——那些發舊的話,她開始討厭自己,總是讓每個與此沒有關係的人露出抱歉的樣子。

路走到一半,下了很大的雨。她沒有帶傘,跟一群同樣麵容狼狽的人被困在屋簷下。有個肥胖男孩兒站在她旁邊,可以清晰看到他身上被雨水打濕的短衫蒸騰出乳白色水汽。她前麵是一對情侶,男孩兒的頭發用濃重的發油分開,女孩兒蹬一雙細高跟,隻有背影,兩個人的手臂像水蛇纏繞在一起。她不哭了,平靜地立在橙色屋簷下看人、看雨。一直以來她都沒有什麼共情,沒有消費欲望,也沒有性欲。昨天淩晨四點,她扔出去一個漂流瓶,上麵寫著:“一切都是虛妄,她活在巨大的不被理解的真空。”有頭像是模糊跑車圖片的男人回複過來一句:“上完床就好了。”她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莫名其妙地笑了出來。

雨勢收攏了,那對情侶相擁走過她走過的那條街。她打開微信,麵無表情地發了一條興高采烈的微信到朋友圈。

貓死掉的那一天

新年的麻將桌上,剛考上縣城公務員的姐姐在眾人的一片交口稱讚中,淡淡地說:

“反正一輩子也就這樣了,一眼望得到頭。”

她從美國結束學業後,預備了一整年的公務員考試,終於在第二次考試時以第一名的成績進入鄉鎮的地稅局。她當然報了班,二十天衝刺,精準一對一,費用兩萬塊,沒考上退一半。她想起過去一年裏姐姐總是伏在餐桌上做題,有時候桌子沒擦幹淨,卷子選項上就留下被油浸透的淺淺印記。她也喜歡在餐桌上做題,從小就是,不過那時候的桌子隻是現在麵積的三分之一,奶奶端上來菜,油不小心滴在本子上,第二天就能看見老師用紅色水筆寫的評語“注意卷麵整潔”。

大家置若罔聞地熱鬧著,好像已經聽慣了“一輩子”這類大詞,並不打算細究這個詞底下蘊藏著的東西。二姨喜滋滋地剝橘子給大家吃,塗淺色指甲油的手耐心撕掉橘瓣上白色的經絡,吃進嘴裏,有股揮之不去的指甲油味。

媽媽用手肘碰了碰她。

她知道媽媽想說什麼,其實不用媽媽再三提醒的,二○一七年的某次徹夜長談,兩人就達成了共識,她跟姐姐一樣,畢業後就考鎮上的公務員。說通之後,媽媽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眾人,仿佛要借助群體的暗示讓她難以反悔。

有那麼一段時間,她跟所有學新聞的小孩兒一樣,想要做個記者——不是狗仔,不是官媒,是那種疾惡如仇、愛憎分明的熱血青年,扛著攝像機,握著一支筆,直愣愣地鑽到薩達姆的帳篷裏去。不畏強權,不慕名利,她要真相、要和平,要扼住命運的咽喉,質問這個該死的世界到底能不能實現它所承諾過的正義。

十七八歲的時候看毛姆和喬治·奧威爾的書,沉溺在理想主義者建構的世界裏無法自拔,隨時在懷裏端著一杆槍,準備跟所有在道路兩旁陰惻惻守候的陰暗事物拚個魚死網破。“自由”這個詞聞起來比所有詞組都要馥鬱芬芳。幻想過很多職業願景:戰地記者、平權律師、自由撰稿人……烘熱冗雜的激情裏,從沒有過“公務員”這三個字。

縣城公務員,每一個字看上去都像是某種妥協。

擁抱這個職業,意味著每個月有穩定的月薪、福利和年終獎,日複一日沒有多少技術含量和社會建樹的工作行程,狹小固定的工作場所,一眼望穿的沒有容錯率的人生,庸庸碌碌地上班,庸庸碌碌地結婚,庸庸碌碌地做愛,庸庸碌碌地淹沒在人潮人海中,像博爾赫斯形容的死亡,水溶於水中。她害怕重複,因為重複會減輕生命的質量,把一生都活成了一天,那生命的長度也不過隻是一天。

是怎麼跟生活講和的呢?

可能是因為爸爸心腸實在太軟,一個人變老的話很容易受人欺負,更重要的是,他被欺負也絕不會告訴她;可能因為除此之外沒有充沛的原始動力,去支撐一份更有創造性的工作;還可能因為她一直試圖揪出的怪物實際上根本不存在,根本沒有在她能力範圍內唾手可得的和平、正義,她要做的,隻有脫掉身上的塑料鎧甲,重新撿起散落一地的開支賬單。

每一份工作都是前一天的重複,絕大多數工種都是社會的螺絲釘,在自己應該存在的部位上有條不紊地轉著。新的太陽升起,辦公室裏坐著同樣的麵孔,記者被條條框框的命令限死,道路旁的灑水車搖搖晃晃重複播放著《生日快樂歌》。

可能根本就沒有講和,隻是在她還沒想好說辭之前,它單方麵解約了。有個聲音在她耳邊咕噥:“要長大了哦,要工作了哦,要準備好獨自承受所有的一切了哦。”仔細聽,是她自己的聲音,因為分貝太低,有些變形。年少愛做夢的階段,幻想過很多次長大的樣子,要有小房子,有閃閃發亮的工作,要結婚、生兩個小孩子,要養貓,要賺了錢一起去冰島鏟雪。細節考慮得很周到,還去網店裏瀏覽長度合適的冰鏟。

現在呢,不婚主義,持續獨身,養了一個月的貓也死掉了。

貓死掉的那個夜晚,她把低電量自動關機的手機揣進兜裏,沿著黑黢黢的街道一直往家走。

走過所有滴著雨水的屋簷,走過幾攤破碎的水窪,走過櫥窗裏的假人,走過咆哮著的喝醉的人,走過好多人。空氣裏是雨天特有的腥氣,一部分土壤被雨水激到半空中,她深一腳淺一腳,也在半空中。

一直走,夜晚把路途拉長,好像永遠永遠走不到頭,也沒有月亮。

在電梯裏被人問起的時候才發覺自己在哭,很凶猛的眼淚,大串大串往下掉。她也不曉得自己在難過什麼。不就是一隻貓嗎?可她總覺得,她什麼都沒有了。

認真想了想,她這二十一年,好像一直都在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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