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如山,夜色如水,都是何其偉岸而溫柔。

可是近黃昏

爺爺的酒罐放在堂屋後麵的木頭櫃子上。

說是酒罐,其實不過是一個礦泉水瓶,不知道包裝的塑料紙被弄到哪裏去了,光禿禿的瓶身因為使用時間過長,握起來有黏膩手感。那瓶子混跡在一堆棕色的藥罐子裏,不太好找,加上老屋內燈光昏暗,有時候要把爺爺的胃藥、高血壓藥和各種止痛方子都拎到一邊才能看見。

二十年前爺爺退休後,就開始喝酒。他原先是個給事業單位開車的司機,因為工作原因常常駕車跨省去各個地方,領略了不少風土人情,可能因為長途奔波累壞了,按規定交接完工作後,他就安心待在家裏,哪兒也不去了。即便是百米開外的西門橋,他也不肯清早去上麵走走,那地方是退休老人的集散地,他反感那種夾生的熱鬧。因為實在閑來無事,他飲酒的量從起初的小酌越演越烈,演變成而今的一刻鍾喝一次。

爺爺身體不好,常年靠藥物吊著,才沒患上什麼大的病,但藥物的支援就像堵住水壩的石頭壁壘,隨著河水漫延,終究也會有潰堤的一天。足不出戶加上酒精的衝擊,他已經不能正常行走了。

二姑在縣城做護士,來看望老人的時候也會順便給他吊一會兒針。她小時候很頑劣,常常被爺爺奶奶苛待,甚至被罰不許吃飯,餓急了就到豬圈裏尋豬食,所以成年後有了錢,對父親依然非常畏懼。老人的情況已經很差,她也隻是賠著小心提一嘴:“爸爸,你少喝點酒對身體會更好。”爺爺不吭聲,靜靜望著透明的液體徐徐淌進血管,針頭鋒利,被刺破的皮膚上有一個紫紅色的印記。等到輸液結束,印記由紅轉青,他才不急不緩地說:“我隻有這一個愛好,酒都不許我喝了,我還活著幹什麼?”

爺爺向來都是扮演嚴父的角色,老了以後也沒有半分收斂。小輩們都怕他,遠房親戚領著小孩子來看他,脆生生叫他一聲“大爺爺”,他也隻是輕描淡寫地“嗯”一聲。小娃娃沒住過老房子,瞪著大眼睛新奇地這邊摸摸那邊看看,爬上他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花大價錢買來的紫檀木雕花長椅。他一拍桌子,砰的一聲,還沒開口訓斥,那娃娃就已經嚇得哇哇直哭。

她是爺爺唯一喜愛的孩子,這裏麵的由頭她搞不清楚。奶奶說,她小時候是被他帶大的,他常常用自己編的竹背簍背著她去菜市場看魚。那些魚用大紅塑料盆裝著,擱置在淺淺的自來水裏動彈不得,斜著身子,掙紮著多喝幾口水。他指著那些魚,一條一條教她認,他說一句,她跟一句,他再提問,她答對了,他就很高興。魚都認完了,他還是背著她,照原路返回,一直走到家附近的小賣部,花幾毛錢給她買幹脆麵。那些魚她早忘幹淨了,但還記得幹脆麵,是用細長的透明塑料管裝起來的,麵條五顏六色,頂端套了隻顏色同樣鮮豔的氣球,把麵吃完了,可以往氣球裏灌滿水,去砸駛過家門口的麵包車。

傍晚去奶奶家吃飯,見爺爺斜斜地坐在床沿,拄著根拐杖費力地打算起身。那拐杖也老了,抓手的地方刻了條粗糙的龍,龍的嘴裏含了顆玻璃球,爺爺喜歡一邊看電視,一邊有意無意去撥弄那顆球。她去攙爺爺,把他的另一隻手臂扶在肩上。就這樣,他一邊執拐杖,一邊倚著她,一寸一寸慢慢吞吞地往前挪。

幾步路的距離,爺爺挪了將近五分鍾。毛拖鞋的底子被沉重緩滯的步伐壓著,在水泥地板上發出巨大的摩擦聲。腿腳生鏽了似的不聽使喚,有時爺爺明明邁出了堅定的一步,觸到地麵的瞬間又膝蓋一彎,差點摔倒。她適應了爺爺的節奏,還是提心吊膽,生怕哪一步他就徹底踏空。

路程走了一半,爺爺擺擺手,示意她停下來,爾後一屁股癱倒進一旁的軟皮沙發裏。

他很安靜地坐著,整個人陷在裏麵,一如陷在他的晚年裏。良久,他說:“你去床上把我的帽子拿來,腦殼冷。”

她走進房間,從層層疊疊的被褥裏找到帽子,還是爸爸媽媽結婚時家裏放不下,勻給他們的花被,有著那個時代特有的堅硬觸感。帽子裏麵殘留著一些頭皮屑,灰白色,有小拇指指甲的一半大。她把它們抖摟幹淨,遞給爺爺。

爺爺接過來,又拿起拐杖,重複著剛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他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著,將不間斷的戰栗傳遞到她身上,像座快要崩塌的山脊。她從沒有這麼切身地領會到“牽一發而動全身”這個句子的含義。

去年夏天,奶奶在下公交車的瞬間被一輛疾馳而過的摩托車撞倒在地,輕微腦震蕩,肢體多處擦傷,住了院。

她捧著花去探望,看見在病房出來的拐角處鋪了張鏽跡斑斑的簡易病床,上麵躺著個老人。時值盛夏,他身上蓋了厚厚的被褥,小腿露在外麵,全是曲張的靜脈,整個人薄得像一張紙。

那天的醫院很熱鬧,隔壁病房有個男人死了,他的妻子,一個務農的中年婦女癱在地上號啕大哭,大股大股的淚水順著脖頸滑下來,打濕了領口前的一片。親人們拉住她,也在一旁跟著落淚,倒是辦公室裏的醫生、護士,神色如常,顯然已經看慣了生生死死。

沒有人注意到那個老人。

他沒有昏迷,一張風燭殘年的臉定定地張望著,嘴裏不住地喃喃:

“腳指甲,指甲。”

她看向他的腳趾,因為太久沒有修剪,粗糙、鋒利的指甲深深嵌進了肉裏,周遭都是散不開的瘀血,紫紅一片,大腳趾尤甚,簡直像一顆熟透的葡萄,輕輕一戳,就會流出猩紅的漿汁。

隔了那麼久,那片紫紅仍然印在她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前些天,家裏喂養的一條熱帶魚病倒了,左邊魚眼上覆了層白花花的膜,側著身子,大尾巴有氣無力地一晃一晃。隔著水族箱玻璃,她跟它對視,其間惡作劇般用手猛拍玻璃。其他魚尾巴一甩,輕快地逃竄了;它沒有,很坦然地,繼續一晃一晃,想來已經遊不動了。

爸爸用塑料袋把它裝起來,拎到茶樓去喂貓。在開車的路上,它在袋子裏小幅度地撲騰著,一下,一下,塑料袋晃動的細碎聲響,像爺爺鞋底的摩擦聲。

爸爸說,它跟了他們這麼多年,已經徹底老了,不如發揮一下餘熱,剛好喂貓的糧食也空了。

她沒接話。

在想,魚老了,就給貓做飼料;人老了,是給什麼生命形態做補給呢?要該有多強悍,才敢一個人在生命路途上走到天黑。一直走,走到手裏的火光油盡燈枯,走到身體被病痛蠶食殆盡,走到那個注定的結局迎頭砸下來,哐當,再帶著笑意,閉上眼睛。

信任的樣子

《狼人殺》裏有個一針見血的技巧,叫不要看一個人說了什麼,而是直接看他做了哪些事,哪怕他把自身的好人一麵聊出一朵花來,但凡上了匪票,就有是狼人的嫌疑。

這個樸素的道理貫穿整個遊戲全局,同樣也可以貫穿人生。

實際上,她不太樂意去討伐那些所謂情感裏的渣滓,因為戀愛跟審美一樣,是非常私人化的事情,撕破臉皮把自身的傷口陳列給旁人看,有煽動的意味,也有博取同情的嫌疑。“愛”這個字眼千人千麵,說到底,遇人不淑無非是周瑜打黃蓋 ——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但在近期頻發的性侵事件中,她發現了這些渣滓都有一些共性,那就是用自身扭曲的價值觀給“愛”下定義。

學術圈的人做歹事,給自己脫罪的常見小伎倆就是消解意義,甚至重構意義。在公眾的認知範疇,戀愛是彼此都單身且赤誠相愛的人才玩得起的遊戲,而這些所謂的學者,在已有家室的前提下,利用認知和權力結構不對等的破綻,公然侵犯學生,事後還大言不慚地告訴受害者,這是“愛”的另一種詮釋。他們說謊的做派,和平日裏授課的時候一模一樣。

所以絕望如林奕含,至死都在自我拷問:老師的下作行徑究竟有沒有愛的成分?

她喜歡這個像鹿一樣的小女孩,她很有趣,不是那種金玉其外的有趣,是實打實的,有著學術底蘊和自成一派的觀念體係的有趣。在她的書裏,她看見了剖析和辯白,這種聰明讓發生在她身上的戕害更加觸目驚心。

她充分理解學生對老師的那種天然的無條件信任,因為在他們的記憶中,一直是老師在傳授對這個世界的定義。小到一叢草、一棵樹,大到人生觀念,都是老師牽著他們的手一一去辨識、去感知、去理解。老師替他們劃分美與醜、愛與恨的疆界,所以當老師試圖曲解善與惡的定義時,信任的慣性讓學生毫無知覺。

當分歧出現時,不會選擇懷疑老師的受害者,就開始了自我搏鬥的過程。

類似的盲從很常見,往昔科技尚且不發達時,人們習慣於聽從輿論領袖和達官顯貴的意見,就像精英主義者宣揚的,一小撮精英群體的思想統籌規劃著整個人類世界。現代人也一樣,隻不過部分話語權轉移到了流量領袖上麵。人們大肆轉發各平台流量領袖煮好的雞湯、寫下的觀點,昂揚他們的昂揚,煽動他們的煽動,澎湃他們的澎湃。

這種無條件的信任,是上述畸形師生關係的翻版。

他們習慣於放棄獨立思考,信任常年掌握話語權的第三方的所有言論,縱容其扭曲事實,直到輿論的槍口對準自己,臉上還掛著信任的樣子。

作為一個偶爾也被叫作“大V”的人,她反感這種帶有諂媚意味的稱謂。一個人的關注者多真的沒什麼了不起的,或許他確乎存在不同於常人的閃光點,或許他確乎聰明、可愛、勇敢,但這些品質與道德無關。有時候道德汙點的存在,就像一個心髒健全的人得了胃病,你不可能指著他的心髒說他很健康,這是自欺欺人。

一旦涉及道德倫理範疇,就要抽離自身對輿論領袖的盲目崇拜和刻板印象,認真打量他的觀點是否失之偏頗,他的惡習是否有跡可循。畢竟在這個利益關係相互勾連的世界裏,要確保一個人自始至終說正確的話語,何其不易,光是忠於他本身的思想就已經很難了,況且有些人隻有在涉及利益牽扯時才會變成壞人。

有一部她很喜歡的小眾驚悚片叫《狗牙》,片子裏的變態父母將三名兒女囚禁在與世隔絕的一方天地裏,用自己扭曲的價值觀和不同於常規社會的詞彙定義來調教她們,甚至利用無知的女兒滿足兒子的性需求。在這一操控下,三個小孩子也都變成了猙獰的怪物。他們同情心缺失,會用利器傷害彼此,甚至會殘忍地殺死躥入院子裏的小貓。

其中有個鏡頭她印象深刻,是小女兒在餐桌上指著一瓶胡椒粉對母親說:“媽媽,幫我拿一下電話。”

如果可以,她想一拳打在中年女人假裝慈愛的臉上,再轉身告訴那個小姑娘:“親愛的,這不是電話,它從來都不是電話。”

爸爸的謊言

跟爸爸走在昆明街頭,迎麵走來好多穿迷彩服的人。

她問:“老爸,這兒怎麼有這麼多當兵的啊?”

爸爸撓了撓沒剩幾根頭發的腦袋,說:“雲南軍區嘛!”

後來她才知道,那是雲南大學軍訓的新生。

舅舅送了她一隻八哥,關在籠子裏。吃飯時,爸爸唆使她:

“崽,你把籠子打開,喂它點肉,它以後就會屁顛屁顛地跟著你啦。”

她將信將疑,夾了塊肉,剛打開籠子,八哥撲棱一下躥出來,飛遠了。

她一頭霧水。他:“噢!我記錯了!我說的是巴兒狗!就是那種眼睛圓鼓鼓的狗!”

跟他一起看《我是歌手》,適逢韓紅出場唱歌。

他:“哇,這麼多年了,她還是這麼胖。”

她:“老爸,你知道韓紅呀?”

他:“知道啊,她跟孫楠結婚好多年了。”

她:“可是孫楠的老婆好像不是她啊。”

他:“那就是劉歡。”

她上幼兒園時,六一兒童節,園內舉辦有獎競賽,勝出的那方可以戳破懸掛在房簷下的氣球。氣球裏藏著一個小字條,上麵寫著相應的獎勵。她不聰明,個頭兒又小,比了好幾次都輸了,垂頭喪氣地坐在台階上,耍無賴不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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