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來接她,問清楚大致情況後,給她吹了一個氣球,她戳破後,裏麵什麼都沒有。
她:“老爸,這個裏麵什麼都沒有呀。”爸爸:“老師說了,沒有小字條的就獎勵那個小朋友最喜歡的東西。你想要什麼?”
她支著小腦袋瓜想了想,說:
“椰奶。”
他說“好”,然後把她馱在脖子上,帶著她去小賣部買了整整一箱椰奶。
那是她記憶中最快樂的一個兒童節。
那天看電影《美麗人生》,裏麵的父親為了保護孩子幼小的心靈,幾乎耗盡了心血,絞盡腦汁地使他在納粹嚴酷的統治期間也有一個健全的童年。一時間,就想起了她的父親。
越長大越懂得,父親那些誇張的臆想和信馬由韁的言辭,可能僅僅是想在女兒麵前維持一個學識淵博、無所不知的偉岸形象。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兒時的她有多崇拜他,現下的他就有多竭力去保全自己的尊嚴。他沒有念過幾年書,所以在這些年裏,胡說八道的水準變得越發蹩腳了。
但是沒關係啦,老爸。
該配合你演出的她一定盡力表演。
多汁的意義
寒假回家後,她的作息井然有序。
中午十二點起床看書,她的房間有一個小小的陽台,不大不小正好能夠容納她的身體,她喜歡把自己塞進相對封閉的空間裏,像一隻蚌殼,用物理方式討個清靜。從十八樓的窗戶望下去,可以看到螞蟻一樣密集的行人,車流有指甲蓋大小。她看一會兒書,對著人群出一會兒神,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借此安慰自己並沒有跟社會脫節。
其間也會在微信上跟友人插科打諢,她朋友不多,同樣生活在縣城裏的隻有一個,她們總是打滿一屏幕的字,但具體說了什麼,雙方都不太曉得,估計跟拎一袋瓜子在廣場長椅上碰頭的老太太們的談話性質八九不離十。挨到下午五點,爸爸下班接她去奶奶家吃晚飯。她坐在車裏,近距離看窗外掠過的一模一樣的風景,莫名地安心。
一家人圍著爐子烤火,小縣城裏特有的暖爐,外觀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實木箱子,裏麵安裝了兩根可以燒得透紅的電管,穿襪子的腳擱在上麵,用棉被蓋起來,腿部以下地區就正式進入夏天。他們看本土電視節目,聽裏麵的人跟自己講同樣的方言,覺得直觀上的親切,屏幕裏外的人都用這種方言調情、罵街、零碎聊天。看完電視,時針指向九點,她去茶樓喂貓,回家看紀錄片,淩晨塞上耳機,開始寫作。
沒有任何計劃和期待,完全把自己交付給瑣碎的生活。她以為寫作源於生活,但現在看來不完全是,日子久了,寫文章類似於一種定時排泄,拉下拉鏈,就可以排出一些無意識的含混東西。
日子簡單到什麼程度呢?隨便來個歹徒跟蹤她三天,就可以信手拈來把她截和。
那天接到一個回答邀請,問,如果必須在一個地方待上一輩子,她會選擇哪裏。
她幾乎不假思索地在心裏說出了小鎮的名字。
以前討厭它,因為人與人的關係實在太近,像在一個過於逼仄的舞台上表演話劇,沒有劇本、沒有彩排,還要忍受三姑六婆吹毛求疵的打量和審判。在一群字麵意義上看著你長大的人眼裏展現自己的獨立人格,有種班門弄斧的羞恥感。
另一個緣由是因為它灰頭土臉。胡亂規劃的街道,偃旗息鼓的商圈,嗓門兒比天高的鄰裏鄉親。縣城一下雨,街邊的水氹裏就漂起來路不明的菜葉子,穿平底鞋難免沾上汙漬,但在這裏,鞋跟超過五厘米不太合適。大家都在湊合著過活,端著搪瓷碗,響亮地吃飯,爭取在四十歲前用剩菜剩飯把自己喂到一百五十斤。
他們是暗夜裏撒在路上的圖釘,每踩到一次,就被刺痛一次,因為會提醒她自己,你也不過是欲念纏身的凡夫俗子。讀詩、讀史,不及穿衣吃飯。
跟它講和的具體過程她忘記了,隻是模糊記得有一次坐火車回家,適逢雪夜。爸爸穿著暖融融的睡衣站在站台外麵等她,她把箱子遞給他,兩個人並肩走著,漫不經心地說著關切的話,團團白氣從口中氤氳出來,映得小鎮有種朦朧的好看。
二十啷當歲的年紀,掐指算算,在外頭獨自生活也有九個年頭了。她沒有很深的故鄉情結,上初一的時候被送到舉目無親、離家四百五十公裏的主城念書,宿舍裏都是小娃娃,像吃了金嗓子一樣哭聲震天。她把跟人差不多高的行李箱騰出來,塞到床底,刷牙、洗臉,在一片眼淚裏睡著了。
隻是每次在外麵受到委屈,周遭無人陪伴和賞識,拔劍四顧心茫然的間隙,總會惦念那片故土,青天白日,浮萍鴨子,信風獵獵,風把話吹得好遠好遠。
以前野心吞象,自認心比天高,長生不老,要往皇城根下走,要踏遍莽莽書山,要與愛人相愛萬年,要永遠熱淚盈眶。她不知道理想到底是什麼,就通通具象為錢——很多很多很多錢。也沒幾年工夫,她就沉下來了,一腔仗劍走天涯的書生意氣,在撞南牆撞得頭破血流的盡頭,終究付為笑談。
後來她累了,不再費神去思考那些跌宕的、不死的,她隻想切西瓜,切開表皮,就能看見紅瓤的、多汁的意義。
漫不經心的名字
貝貝最擅長的事,就是聽爸爸喊完“上來”後,唰地一下跳上車。
那是二○○幾年,人跟小小的縣城一樣灰頭土臉,她家有一輛二手女士摩托車,爸爸騎著去買菜、吃消夜、送貨。車把手下麵是一方小小的空隙,用來擱腳,他總是很小心地把兩腿叉開,以給貝貝騰出足夠的乘坐空間。
彼時她的年齡是個位數,人也是團團的一小個,她喜歡倒著坐摩托車,把手搭在車尾的收納盒上,跟後麵的行人、車輛麵麵相覷。
貝貝是一條土狗,是爸爸用十塊錢從朋友那兒買來的。挪窩兒的頭天夜裏,它叫喚了一整夜,硬是用牙咬爛了木頭籠子,跋涉了長長的一段路回了原主人家。那人隔天又將它送了回來,自那以後它就不跑也不叫了,隻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大眼睛汪汪亮。
它知道自己被賣掉了。奶奶疼它,每天天不亮就到菜市場給它買廉價的新鮮牛肝——五毛錢一袋,巴掌大的一小塊,用刀背剁成爛糊糊的血漿子。它吃得很歡,灰白蓬鬆的大尾巴不住地搖起來,把地麵的泥塵掃得涇渭分明。那時候家裏經濟拮據,他們一家租住在一棟舊樓裏,石灰牆壁老化剝落成蝶翼支起的樣子,巷道逼仄,人要側身而過,一不留神就會蹭一身的灰。
沒有廁所,如廁隻能去房子不遠處的公共茅房。男女隔開,每間四個坑位,不設衝水係統,夏天一到,蒼蠅、蚊子沸反盈天。
她膽子小,怕黑,臨睡前幾個小時不肯喝水,有時候憋得急了,就牽著貝貝去陪著。它很乖,自睡夢中被吵醒也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溫和樣子,任她牽著,好脾氣地趴在廁所前麵的空地上等她。那時候沒有手機,隻拿著個手電筒,在空蕩蕩的世界裏,她叫一聲它的名字,它應一聲。
它跟她一樣,有一個漫不經心的名字。
爸爸帶他們出門辦事情,她要做的事隻有一件,就是當別人麵露懼色的時候,撫摩著貝貝的小腦瓜子,安慰他們:“別怕,它很乖,它不咬人。”
它挺配合,腿一軟,側身癱在地上,露出鼓囊囊、軟乎乎的肚皮。
過年是貝貝最不開心的時候,因為它怕放火炮。引子點燃,拇指大的火炮劈裏啪啦炸響長長的一串。她捂著耳朵減輕不適感,貝貝沒辦法捂,就委屈巴巴地藏在床底下,挨到飯點才敢出來。它不挑食,肉末兒、雞骨頭、魚刺都吃,蔫掉的蘋果也吃。
給它洗澡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活兒,爸爸戴了橡膠手套把它拎起來站在澡盆裏,她負責拿熱水壺蓋子舀水給它衝洗泡沫。它其實挺瘦,一瓢水淋下去,柴巴巴的小身板顯露無遺。它也知道羞,把脖子梗著,一副英勇就義的派頭。洗完了,手一鬆,它就箭一般躥出去,矯健得簡直像隻狐狸。院子不大,陽光底下它一直繞著院周打轉轉,追著啃自己的尾巴,不一會兒就折騰得比洗澡之前還髒。
她媽見了,長歎一聲,深覺浪費了金貴的洗衣粉。
貝貝下過三窩崽,都送人了。第一胎生在冬天,屋外寒風凜冽,她和爸爸窩在客廳看電視,忽然聽到一聲接一聲細若遊絲的喑叫。尋了半天也沒找見,扒拉開它的窩一看,六個血淋淋的小狗崽子還裹在透明的胎膜裏,閉著眼熱氣騰騰地扭動著。她爸又好氣又好笑地盛了熱水,給它們娘兒七個擦拭身子。
後來有幾次,她老看見貝貝跟別的狗屁股蛋緊緊粘在一起,十分不解,於是攥了問題去問爸爸。
他一臉訕訕的樣子,含混不清地推托:“小娃娃一天管那麼多幹嗎!”
那時的她如墮五裏霧中,現在她知道了,它們是在交配。
現在是二○一七年的年末。
貝貝是怎麼離開的,她大抵已經忘了,隻曉得它似乎活了近十歲,灰白蓬鬆的毛發,亮晶晶的眼珠子,一條大尾巴。或許其實它沒那麼聰明,隻是除它之外,她再未養過其他的小狗,沒了對比,自然覺得它稀奇。
那天去看熱映的電影,裏麵的橋段說,隻有人們忘記了某個逝去的人和事,它在那一端的形態才會徹底消失。電影裏也有一條活潑潑的癩皮狗,精瘦的身子,喜歡齜牙咧嘴吐著半個舌頭。
她就想,如果那個世界真的存在,貝貝跟它也許能夠成為好朋友。
她無數次夢到二○○幾年的那些日日夜夜——二手摩托車、廣場中心巨大頹敗的廣告牌、一個流著清鼻涕的小女孩和她牽著的那條髒兮兮的小狗。
它叫貝貝。
他們都有一個漫不經心的名字。
親愛的童年陰影
這個暑假,回舊時的住處看了看。
在街邊,有個頭發綰了一個結的中年婦女,穿著鬆垮且顏色豔麗的衣服、平底老年鞋,大聲逗弄著別人懷裏的小孫孫,額頭的皺紋很深。見了她,用更大的音量招呼著:“哎呀,這不是可樂嗎?!長這麼大了!”
她說:“姑婆好。”
寒暄了幾句,她去小攤子上吃冰粉,聽到身後的女人依然在旁若無人地大聲調笑。
在兒時的記憶裏,這個女人一度是她的噩夢。她似乎總是橫亙在她去上學必經的那條小路上,不講理地拉著她,編造出各種借口不讓她走。待她急得淚水在眼裏打轉,漲紅了臉,她才肯讓步。印象中,她高大、聒噪、強硬,是她不可抗衡、無法掙脫的強悍力量。她曾提前很早起床,繞很遠的路,隻為了避免在那條小路上碰到她,被她捉住。
那條遠路所在的巷子狹窄潮濕,因為太久無人涉足,殘敗的牆壁上布滿青苔,有時候一側身,書包就會蹭上肮髒的印記。在這樣的地方穿梭久了,會覺得自己像隻過街老鼠,見不得光,隻好灰溜溜地在夾縫裏討生存。
她回過頭,望著街邊那個已有衰老之態的婦人。個頭兒矮小,背脊有佝僂趨勢,那樣平庸的一張臉,所逗弄的方式隻不過是比其他大人加大了音量而已。或許這些年裏,她一直用這種音量交談,這就是她原本的溝通方式而已。
那一瞬間,她忽然看到埋藏在自己心底的那個陰影區域土崩瓦解。
她理解了中年女人過去對她的聒噪、近乎蠻橫的姿態,都是她用個人方式傳達不當的喜愛。她對現在被中年女人逗弄著的小孩子臉上的不情願和一閃而過的恐懼神情感同身受。關於兒時的記憶總是這樣子,像一個四麵被封死的房間,恐懼在裏麵橫衝直撞,撞到牆壁又反彈回來,在不停歇的想象的添油加醋中,被無限放大。
打開門,把這些陰暗的心緒放在太陽底下晾曬幹淨,會發覺,也不過如此。
吃完冰粉,她衝中年女人招招手:“姑婆!我走啦!”
中年女人起身,忙不迭地與她揮手道別,立在路旁,像一株低垂鮮豔、盛放期限將盡的花。她大聲地說:“拜拜啊!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