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會好的,
未來會改的,
未來是一個鳥鳴纏綿的清晨,
可以容下所有矯枉過正的靈魂。
願景
清晨去采訪學校汙水處理站的工作人員——一對中年夫婦,四十歲上下,男人寸頭,個子不高,臉上溝壑縱橫,常年抽煙的指尖被染得熏黃;女人中長發,幾縷碎劉海兒,外層是桃紅色,內裏已經有了斑白的跡象,穿件舊舊的棉服。
他們每天的工作內容是處理學校各地彙集而來的汙水,剔除垃圾、沉澱淤泥,用石英砂過濾,最後將幹淨的水排入學校的人工湖裏。汙水淤積的時間有些長,工作站不可避免地散發出一股下水道的異味,人被醃漬透了,身上也裹挾著一些氣味。機械是自動化的,但由於老舊,時常需要人工清理。也就是人下到汙水池裏,把堆積的泥沙用掃帚清理出去。
水太深了,沒到人的胸口位置,下去一趟,周身濕透,衣服也全浸上了腥臭的氣息。
她問女人:“平時都是誰下去?”她笑,長睫毛忽閃:“你叔叔唄,男的吃點虧嘛,我負責給他洗衣服。”
鼓風機就在他們住的房間隔壁,巨大的轟鳴聲吵得她太陽穴突突跳。女人說:
“我們平時不住這兒,住員工宿舍,但機器出故障了,我們就得在這兒守夜。”
“睡得著嗎?”
她擺擺手,說道:“根本沒法睡。”
早晨七點半上班,晚上十一點半下班。兩人的工資一樣,都是兩千出頭。他們挺滿意:
“我們以前在農村帶孩子、種地,一個月掙的沒這個多,而且這兒是全自動化,機器正常的時候,我們事兒不多。”
問及吃飯問題,她說:“我每天做兩頓飯,自己做,吃食堂不好,”說到半截,避嫌似的壓低了音量,“味精呀、鹽呀放得太多,不健康。”
她領她到處理室屋後,那裏有他們秧著的菜苗,兩小畦,葉子碧綠肥大,生長得熱熱鬧鬧。男人戳在一旁,插不上話,隻是笑。知道她們要來,他穿得蠻正式,鴨舌帽、黑衛衣,胸口前寫著大大的“supreme”,那是他小兒子的舊衣服。
“十五歲啦,曉得要吃要穿,上次帶他去螺螄灣,買外套、襯衫和幾條褲子,花了一千多塊錢。”女人對生活瑣碎記得清清楚楚,“他在昆明讀職高,等他成年了,學一門手藝,就好了。”
她掏出手機,給她翻看兒子的相片,翻了好半天沒翻到,有點窘迫地講:“哎呀,阿姨是不是好笨?”
繼續翻幾下,出來了,是一家子去湖邊遊玩的合照。男孩子站在最左側,身子頎長,瘦,黑色劉海兒。
她說:“等他自己掙錢了,你們的擔子就輕鬆多了。”
男人打斷她:“怎麼會?!他還要娶媳婦,要蓋房子的。”
他們在鄉下老家蓋了房,因為沒有足夠的錢,隻是搭了個空架子,糊了水泥,連窗戶都還沒安上。
“再辛苦幾年就好了。娃娃們成家了,老人們也沒什麼大病,就很好了。”
他們的臉紅撲撲的,是長時間經受太陽光照留下的印記,也是她在很多勞動人民臉上領略過的樸實。
“有什麼壞處嗎,這份工作?”
他們想了想:“找不到什麼人說話吧,一天天的,就我倆。”
她感激他們對采訪的配合,送了一些橘子和蘋果。女人堅決不肯收,一邊全拎出來,一邊喊:“這怎麼好意思!你們拿回去!真的!”
她們扛著機器,哭笑不得地撒腿就跑,也用同樣大的音量回喊:“阿姨!我們拿不動啦!機器太重啦!”
女人推辭了好久才罷休,站在原地,衝她們大幅度招招手,像個得了小禮物的孩子。
她想起前陣子跟另一個人交談,她問:“為什麼我什麼都不缺,但每天就是不快樂?”
他一針見血:“因為你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麼,你隻是覺得,去追求大家都想得到的東西,大抵沒有錯。”
換作以前的她,一定會覺得他們如此形而下的追逐太過淺薄,但後來她發現,無論是對物質、欲望,還是精神層麵的渴求和探索,都是支撐著人發掘幸福感的原動力,也恰恰是她所欠缺的東西。
對生活的願景是人的根,有了它,人才不至於在俗世裏居無定所地浮沉。
談美
昨天傍晚,她去書店的時候那裏已經快歇業了,匆匆挑了本朱光潛的《談美》。
結賬的時候,腦門兒禿了一大半的中年人對她笑,說:“這本書很好,我年輕時看過,現在還收藏在家中。”
她也笑,兩個人,隔著一張櫃台立著,找好了錢,出門的時候,那笑意還掛在臉上,散不開。
少年時愛過一個擺書攤的男孩子,為了與他碰麵,時常找機會去購書,買他推薦的、他自己中意的,因此結識了大仲馬、毛姆、胡蘭成、蘇童、閻連科、聚斯金德等人。
她添加了男孩兒的聯係方式,偶爾與他短信聯絡,也是討論書中的情節走勢。
至今想起,還能品咂到彼時熱烈濃稠的心緒,人是如何經由詩書潤澤,一點一點地熬過凜冬。
人世間太大了,你我不過是黑暗中萍水相逢的流螢。共同讀過的書是人們的火把,看見彼此,也照亮前行的路。
想象
臨睡前,她會虔誠地合上眼瞼,想象自己是任何人和事。
有時候她是南美叢林裏的一隻豹子,剛剛捕獵完,心滿意足地饕餮一番後,靜靜蜷縮在溽熱潮潤的洞穴裏。
有時候她是菲律賓鄉下黢黑的小孩子,頂著一頭鬈發,赤身裸體躺在竹床上聽磁帶,空氣中是熱浪和泥土混雜的腥氣。
有時候她又成了冰島的一個雜貨鋪老板,紅臉膛、三下巴,敦實地坐在顧客寥落的鋪子裏,偶爾整理貨架,更多的時候是發呆,一整天。
她變成了她想成為的任何東西,他們可以是她看過電影裏的浮光掠影,是她生命裏蜻蜓點水般的淺嚐輒止,也可以是她腦海中臆想而出的天馬行空。
她徜徉其中,酸甜苦辣,悲喜交加,盡數體味。當太陽升起,睜開雙眼,她又變回了她自己,一個平庸至極、泥足於現實苟且無法動彈的普通小女孩兒。每當她走在人群中,回想起昨夜的熱豔記憶,就會暗暗雀躍不已。她又有力氣,忙不迭地奔赴下一場馬戲。
這種隱秘的快樂讓她的生活輕巧得像一隻鳥,四下奔突,越跑越快,到最後簡直要飛起來。
主見
在上周的某堂選修課上,主講老師提出了一個玩味的觀點。他認為,在當下的語言環境裏,大部分人的表達實際上是被隱晦地加以限製的,最顯著的一個特征即網絡流行語的泛濫。
“你們回想一下自己的朋友圈,看那上麵是不是時常會出現譬如‘塑料姐妹花’這類曇花一現的熱詞。”他有意一頓,繼續說,“當我們更豐沛的表達被‘666’這類大而無當的流行詞代替之後,實際上是一種表達方式的匱乏。我希望大家可以更為真誠、獨立地交流,而不是淪落到在語言方麵都要被人牽著鼻子走。”
眾人對他的一番言辭不置可否,她沒吭聲。
寫了這麼些年頭的字,時常收到些評論或私信,反饋裏最讓她捉摸不透的是,一部分數量可觀的讀者會跟她大肆分享他們的情感生活或私底下見不得光的煩惱。很奇怪,不同的人似乎都會在同一處斷崖躊躇,在同一塊泥淖跌倒,大家喋喋不休地談論自己的灰頭土臉和瑣碎心緒,堅信自身獨一無二,慘無可慘,更不憚直接伸手向網絡那頭的陌生人討要方法論。
初始的時候她會耐心回複,認為這不失為一種信任。年歲漸長,她才發覺其中滲透出跟上述老師觀點相悖的一種現象:“不是人們的表達被外界環境所限製,而是他們習慣於依賴外界做出抉擇。”
這種依賴有一個附加的巨大好處,在於推卸責任。不選擇,意味著不用負責。聽信他人的觀點做判斷,到達正確目的地了,功勞是自己的;一旦走偏,就會把禍端通通推到旁人頭上。
樹長歪了是風的事,樹什麼都不曉得。
這類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凶猛繁衍著,把頭腦寄生在別人身上,全權任由熱搜、推送、主流觀點支配,肉身甘願淪為一具傀儡。
她不覺得可悲,隻是無趣。
伏筆鋪墊了這麼多,無非想講,年輕時應該養成的最當緊的習慣是獨立思考,並敢於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何其有幸,我們生於自媒體時代,在這裏,每一隻螻蟻都可以發聲,但如果大家的語言係統和邏輯思維都如此整齊劃一,實際上也不過是一種聲音而已。
飲食,走路,發聲,取舍,情愛,閱讀。在冗長的一生中,無數個路口交疊出無數種維度,唯有自主選擇,才可能澆築成獨一無二的你。在高中的一堂語文課上,老師講到,莊子喪妻,端坐於市井街頭擊缶而歌的時候,他問:
“誰不讚成這種觀點?”
一片沉默裏,有位男同學起身,說:“我覺得這也可以看作某種意義上的刻奇,人類表達悲傷的方式有很多種,長歌當哭固然是其中一種,但地點選在街頭未免有嘩眾取寵的嫌疑。”
那位同學後來被老師當眾批評,但他說的話她至今記憶猶新,無關乎他的觀點,而是他的態度。
他在思考,他要辯駁,他敢說。
讀書
很多人都把“讀書”這個概念神化,甚至妖魔化了,好像讀書人之於不讀書的人,是高一級的物種形態。
不至於。
對於真正熱愛讀書的人而言,書籍並非工具,也無關意義,人家就是好這口而已。喜歡這回事,是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媽媽喜歡搓麻將,爸爸喜歡釣魚,她喜歡看書,本質上都是成年人用閑暇時間自我娛樂的方式,因為極度私人,且對旁人沒有攻擊性,所以都應該被尊重,一視同仁。
誠然,再誇張的說辭也有其對應的本相,人們把書籍的位置捧得這麼高,自然也是有一定實際依據的。在她看來,讀書的好處在於多元價值觀念的汲取、自我意識的強化和充分表達的能力。
多數人的一生,都處在人際關係穩固的圈子裏。這些人的價值觀和處世態度是基本定型且一致的,拿她個人舉例,在她出生的那個小縣城,人們對於大學的認知上限就是清華、北大,消費的頂配就是買房、買車、買鋪一類的固定資產投資。對這些人來講,同性戀、不婚主義都是他們無法想象和理解的陌生概念。
如果你讀書,書裏的人們會告訴你,這個世界偌大且包容,有無數種可能性的人生在其中展開,你看到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相互掐架,唯物論和唯心論的擁護者激烈撕扯,書裏還有個孤零零的小王子,有一天,他看了四十四次日落。
這個時候,你會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
你會細掂量周遭人群拋給你的價值觀,而不是徑直一口吞下。你會看看它們是否真的適合自己。你發現有些認知觀念開始鬆動了,有些龜裂的石塊從高山上翻滾下來,剝落出一個真實的你自己。
原來你不願過一眼望到頭、大家都在過的生活,你有著更龐大的胃口和野心,你跟那個叫王小波的青年一樣,想吃、想愛,想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
至於充分表達的能力,就不必多說了。讀書,說到底就是參與一場文字遊戲。
她喜歡看書的間隙用一本筆記本摘抄下好的詞和不尋常的觀點,每一個字都是閃閃發亮的玻璃珠子。她的任務,就是把它們用邏輯這條透明絲線串聯起來,形成一條好看的項鏈。看過一本很有意思的書——桑格格的《小時候》,是故事又不算故事,是散文又不像散文,隻是零零散散記錄下一個女孩兒成長的瑣碎片段,文筆流暢直白,比喻天馬行空,簡直近乎小孩子的囈語。但它就是有一股魔力,攀著你、拽著你,一口氣讀完。
書的開頭有個句子她印象深刻:
“媽媽走的時候,桑格格那種哭法令每一個人心碎,大地都傾斜了,舍身忘死地哭,仿佛她不是一個還有其他器官的人,她就是一張嚎叫的嘴、一雙流淚的眼睛。”
看著這個句子,越看越想笑,索性大笑出聲,她不會跟沒有看過這本書的人分享這種快樂。沒有任何冒犯的意思,隻是對於從未接受過這類洗禮的人,文字的快樂無異於空中樓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