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人問,為什麼別人對於看過的書都能信手拈來,自己讀完就全盤忘記了呢?
如果你真心實意喜歡一個姑娘,你會記得她的一顰一笑,記得她發脾氣時鼻梁間的小褶皺,記得她月亮一樣勾連的唇角。
你會記得她中意的港樂,記得她居住的樓層,記得她隻吃湯頭酸辣的泡麵。記得她的長歌當哭,記得她的牢騷滿腹,記得她狐狸般狡黠的會心一笑。記得她的狂喜,記得她的彷徨,記得她長了一顆痣的左乳房。
讀書也一樣,讀過了,猜不破,記不得,總歸要算你不夠喜歡。
功利教育培養出來的小孩子,目的性太強,要什麼就馬上要得到,多一秒都等不得,才讀了幾頁書,就急吼吼要產出;才牽過幾次手,就抓耳撓腮要拐上床。
你真的愛她嗎?或者,你真的愛讀書嗎?
為什麼別人會信手拈來?因為他真的愛。就像《月亮和六便士》的結尾,思特裏克蘭德一把火燒了他所有的畫作。那個場景,她看得觸目驚心,二十歲的她記得,到八十歲她臨死,還是記得。
如果你抱著隻想睡一個姑娘的念頭接近她,你永遠不可能碰觸到她的靈魂。
因為愛是尾生抱柱,洪水滔天,我懷著必死的決心,等你來。
孤獨
街邊小凳上坐著個盲人,藍色卡其布料的衣服很舊了,長滿茶色老年斑的手握著盒算命的簽,等待顧客臨門。
天落了雨,人們都走了,他還端坐著,空洞洞地與黑暗對峙,一言不發地等。
看著他深陷的眼窩,覺得有種清貧的好看。身上有些發冷,於是她也回到了旅館裏。
傍晚時分出來,天色已晚,霓虹漸起,一抬頭,見他還在原地,一模一樣端坐的姿態,一模一樣地枯等。
人來人往,物欲橫流,稠密人潮似乎與他隔著油和水般的分界。
他就這樣坐在那裏,挺直了脊梁,一絲不苟地承受著生活給予的殘疾與消遣。
一整天,一整年,許多年。
活著
對於生命的意義這一終極拷問,她一直在刨根問底。
過於宏觀的命題,別人答不出來,自己也不好意思問,便關起門來琢磨,容易走火入魔。一個人能想出來的生命意義,不過是他自成價值觀的總和,就像《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裏說的,一個最堅貞的圓就是最排外的圓。
有段時間情緒低落得很,做什麼事都缺乏興致,還看不慣身邊用力生活的人,覺得他們的快樂輕佻而淺薄。在那時候的她眼裏,人是容器,愛欲流過,六根流過,空空蕩蕩,生命的常態俗套而低級。你知道,每一個人的青春期,都經過一場自以為是的“看破”。
跟朋友聊天,她問:“到目前為止,你生活的最大動力是什麼?”
已過而立之年的男人,用路易威登錢包,戴百達翡麗表,喜歡換著開好車。他瞥她一眼:
“掙錢,掙好多錢。”
“掙錢來幹嗎?”
“買好房子、好車子,呲妞兒。”
“買完之後呢?”
“沒想過,八字還沒一撇呢。”
她打斷他:“可我覺得把希望寄托在物質上麵是一種逃避。”
那頭生吞了隻蒼蠅似的,一臉古怪地望著她。可能把“東西”講成“物質”本身就是一件不太口語化,也不太方便麵對麵展開來講的事。
紀錄片《海豚灣》裏,致力於保護海豚的小老頭兒,單槍匹馬跟蠻悍的日本漁民斡旋,被非法扣押,被惡意挑釁,以一人臂膊單挑日本政府的勢力。他的相機被人們打掉在地上,而不遠處的城市裏,居民安之若素地吃著切割成塊狀的以為是鯨肉的海豚肉。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他是最早一批馴化海豚表演的人之一。光滑白胖的海豚,一點就透,在他的教授下學會了各種討人歡心的表演,也正因了這一空前的成功,大量海豚被渴望從中牟利的人們捕捉,強行關押。海豚的聽力遠比人類敏銳,被歡呼和尖叫聲圍困的它們因為不堪忍受過量的噪聲而早早死去。
他最要好的一頭海豚黛西,在他懷裏自殺了。
“海豚沒法在水裏呼吸,那天它就這樣看著我的眼睛,呼出一口氣,沉進水底,再也沒浮上來。”
他瘋了一樣想找個突破口把它放走,但失敗了,也因此被捕。
那是他第一次入獄。
多年後,紀錄片拍攝者問他:
“你因為私自放走被囚禁的海豚入獄多少次了?”
他一笑:“就算今年的嗎?”
鏡頭沒說話,徑直切到下一個場景。
去年她采訪一位同性戀者,高高瘦瘦的大男孩兒,嘴唇邊一圈鴉青的胡楂兒,麵容普通,穿棉衣、牛仔褲,褲子的麵料經過多次漿洗,有些發白。在咖啡館裏,他坐在她對麵,因為是生人,雙方都顯得局促。
他說起自己的經曆:性取向的啟蒙,戀情受挫,家庭壓力,社會負麵輿論。邏輯很清晰,像一個晨練的老人,循著山路,不緊不慢,一步一步地走上山頭。
采訪的最後她問:“你對未來的憧憬是什麼?”
那頭說:“我就想著能光明正大地跟愛人牽手走在太陽下,沒有祝福也好,隻要不受辱就已經很滿足了。”
臨走時,她跟他禮節性地擁抱一下,沒說什麼。事情的結局他們大抵都能猜到,輿論在收緊,朝著不利的方向發展,在這種時候,擁抱比客套話能給人慰藉。
她念小學,媽媽問她:“你長大了想做什麼?”
她的聲音拔得高高的:“賣麻辣魷魚!”
媽媽不吭聲,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又好氣又好笑的樣子。
今年,媽媽問:“你非得當記者嗎?”
她說:“嗯。”
那頭幾不可聞地歎息一聲:“媽媽就希望你能回家考個公務員,姑娘家家的,別去招惹什麼事端。”大三了,同學們的發條都上緊了。人潮分為兩撥兒,涇渭分明:一派考公務員,一派考研。
後來理想主義慢慢淡了,現實的鞭子開始抽打人們的背脊,掏心掏肺的話語變得沒由來地尷尬,一片噤聲裏,大家打破沉默,插科打諢,物質虛妄,談星座天氣。哪有什麼具體的攔路虎?具體的都是些瑣碎的東西,一睜眼,要麵臨的不是哪種立場和主義,而是各項的賬單、天花板的漏水情況和孩子的奶粉錢。
紀錄片的末尾,因為各界人士的關注和攜手,老頭兒拍攝下漁民殘忍獵殺海豚的隱秘鏡頭,一舉摧毀了這一黑色產業鏈。
印象深刻的一段,是他掛著循環播放獵殺鏡頭的顯示器,一動不動地站在洶湧的人潮裏。人們來了,走了,所有的人都朝著同一個方位奔走,隻有他,一尊泥像似的,麵朝反方向立在原地。那一刻她被擊中,因為他義不容辭的強悍理由。
在這偌大人世間,有千百個支撐人們活下去的強大信念:親情、友情,欲望、金錢。
她要學會很耐心地等,等屬於她的那一個義不容辭出現,她可以為了它拋頭顱灑熱血,為它奔走呼號長歌當哭,輾轉反側心心念念。到那時候,她才能心安理得地把自己交付出去,交托給一個更高階的信仰,徹底忘卻自己,徹底皈依。
欲望荒蕪
她小時候,是個矮矬矬的小胖子,青口白牙,梳個童花頭,胸前掛塊小黑板,走路一步一挪,見了生人繞道走,見了熟人更是。
念小學,班裏舉辦朗誦比賽。一百來字的稿子,背了整整一個星期,用鉛筆逐字逐句把拚音標好,打瞌睡都在咬文嚼字。夏天,蟬鳴黏稠得能拔出絲來,她睡在奶奶身旁,都快眯著了還在琢磨容易念錯的字,一門心思往上撲,磕破了頭但求一個倒背如流。
結果上了台,對著下麵一張張麻木的麵孔,臉頰紅得幾近滴血,一句完整的話都講不出。
念初二,參加校園歌手大賽。因為嗓子條件好,高亮甜潤,成為唯一闖入決賽的初中組選手。家裏離學校太遠,她是長期住校生,沒有電腦,隻有一部打電話都要跑來跑去找信號的小靈通。找不到合適的伴奏,誤打誤撞來了場清唱,下麵是攢動的人頭,大家抻長了脖子,讓人想起魯迅筆下被人掐住脖頸的鵝。她捋捋氣兒,強作鎮定,跟他們做自我介紹:“大家好,我是初中部的田可樂,今天給大家帶來一首周傑倫的《筆記》。”
人群沉寂幾秒,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
之後才曉得,他們歡呼是因為那首歌是周筆暢唱的。
這種狀態如影隨形,籠罩了整個拖遝的青春期。
積極影響是,一直以來她的人緣都不錯,畢竟這世界實在聒噪,每天每個人都有新鮮的話要說,大家都偏向於中意話少、內斂、人畜無害的那一個。跟他們相處,她隻需要掛上一臉微笑和提供一隻耳朵。
像清水裏的蚌殼,每隔幾個小時才發出一聲咕嘟,噗了個噗。
有那麼一陣子,膩味了鴕鳥型人格,你知道,過於沉默的小孩子心思總是比其他人活絡,腦子裏那個用來自我抑製的暗扣不曉得在什麼時候崩掉了。用《頤和園》裏餘虹的話來講,就是“想活得強烈一些”。
於是嚐試著戀愛,總是倉促地踏入一段關係,想要很快把自己和別人聯結起來,但因為過程囫圇吞棗,在磨合期往往因為一些小事就跟對方分了手,像吃杧果,不小心啃到酸澀的核,就徑直扔掉。走馬燈似的換男友,空窗期寥寥,頻繁遭遇擁抱、親吻和性。
大規模購物,用稿費買昂貴的背包和手表。
熱衷於交際,逐一回複陌生人的私信,淩晨三點還徘徊在收件箱不肯走,想著也許就在下一秒信件列表又會出現一聲脆響的“叮咚”。
人一旦下定決心,改頭換麵其實是一件很快的事情。她達到了前所未有的亢奮階段,像隻不知饜足的貔貅,旁若無人地大口咀嚼著生活給予的綿軟香甜。
寫文章也是,生搬硬套,野心勃勃,將初心拋諸腦後,滿腦子隻盤算著如何快速變現。她的草稿本上寫滿了數字,阿拉伯數字組合排列,加加減減,得出的數額越來越大,一個透亮的雪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山巔滾下來。
她感到倦怠。要維持高強度的占有欲實在太累了,她的時間龜裂成許多小碎塊,一部分勻給摯友,一部分勻給欲望,還有一部分勻給陌生人。
沒有時間餘給自己了。
物質和人際關係的堆砌並沒有讓她活得更“強烈”,而是活得像一個地產廣告,華麗、碩大,琳琅滿目的虛妄。陳奕迅在《陀飛輪》裏唱“直到世間個個也妒忌,仍不怎麼富有”。用我尚有換我沒有,其實已用盡所擁有。她想,也許自己並不需要以上那些東西,她的瘋狂求索,隻是為了殺死過去那個怯懦的自己而已。從未有過的旺盛表達欲,是對於以往匱乏表達的姍姍來遲的補償。
有人問我,我就會講,但是無人來。
認識到這一點後,她開始有意識地消減物欲和周遭的人際關係。不購買,不閑置,不結泛泛之交。把剛買不久的東西掛上二手網站,對方開門見山說了五折的預期價格,她一口答應,爽快得像四川人家家戶戶都備有的泡菜壇子。起初是不習慣的,身體已經形成了肌肉記憶,手指渴望手機屏幕冰冷的觸摸,睡到半夜,因為種種原因醒過來的一瞬間,就想拿起手機翻翻有沒有新郵件。走在路上,也會神經質地打開微信列表,看看有沒有人試圖聯係自己。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問:沒有嗎?真的沒有嗎?
就這麼博弈了小半年,她如願以償地跟自己達成了一個初步的和解。物欲停滯,知己二三,習慣獨身。有很多次,她幾乎就要戀愛了,跟對方談及一切,癖好、經曆甚至床品,看上去隻需要順理成章的臨門一腳,終究是沒有踢出去。他們總是在一切還沒開始前就感到厭倦了。
好消息是,她終於再次擁有了飽滿的跟自己對話的時間和空間,摒棄雜念,專注於閱讀和寫字。寫累了,就站在窗前看雲,輕軟雲朵和鈷藍天色,路旁鮮花不要錢似的開,像生活在熱帶,一個恒溫二十攝氏度的熱帶。壞消息是,在旁人眼中,她又蛻變回了往昔那個羞赧、寡言、人畜無害的小胖子。
那天跟爸爸閑談,他挺疑惑:
“為什麼你不像別的小朋友那樣愛熱鬧,有很多朋友,喜歡出去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