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如果想照耀萬人,請加點信心(3 / 3)

她歪著腦袋想了想,說:“因為小動物們各有各的脾氣呀。”

無意義對峙

宿舍樓下有個保安亭,裏麵坐了個保安,夜夜唱歌,一晚不斷。聽嗓音是中年男人,嘶啞的音色,唱著她聽不懂的歌。有時燈熄了,他還在唱著,興致未了似的,尾音拖得老長。對鋪的女孩兒被吵得有一陣沒一陣地翻身,那些零散的調調,被風刮得婆娑,襯得夜色更靜謐了。

臨睡前她習慣聽歌,有時會把耳機摘了,閉著眼睛聽他唱。會生發出幻覺,好像那破舊亭子裏坐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蟋蟀,響亮地重複在這夜晚裏麵,過把癮就死。

在家鄉的縣城,要抵達奶奶家,需要經過一座橋。那橋已經老了,赭紅的梁,赭紅的柱子,赭紅的欄杆,赭紅的磚。橋很破了,柱頭上全是開裂剝落的漆和小廣告被撕下來後的斑駁印記。晚上八九點,橋上的靠座會來一個老人,瘦小幹癟,戴頂脫了線的絨帽,拎一台大紅收音機。他把收音機擱在一旁,打開,放出洪亮的音樂,然後樂嗬嗬地在黑暗裏跟著歌打節拍。用節拍來形容有點言過其實,說白了他隻是有模有樣地揮舞雙手,盯著看一會兒,就能看出其中百出的破綻。但老人不在意,還是特別有激情——對,“激情”,這個她好久沒用過的詞——揮舞著手。好幾次經過他身邊,她都想用手機給他錄一段,但又覺得不太禮貌,於是駐足一旁,也樂嗬嗬地看,有時還會跟著打拍子。

每一次,她都特別開心,甚至瀕臨激情。

她念小學的時候,班上有個孱弱的男生,自告奮勇報了長跑項目,結果不出意料,被其他參賽選手甩了整整一圈半。那個柴巴巴的小孩兒,越跑越喘,精疲力竭,還是抻長了脖子,雙手叉腰,慢慢吞吞跑完了全程。班裏的同學在終點等他,舉塊塑料板,上麵寫著:“一班一班,絕不一般。”

關於小學的記憶她忘得差不多了,挺奇怪,這件事她一直記得,也被他們的這種對峙狀態打動。

跟孤獨感對峙,跟衰老的附屬品,也就是活力的喪失對峙,跟自己對峙。他們像一根根魚骨頭,不偏不倚地卡在某個鋼鐵巨獸的喉嚨裏。

比對峙更打動她的是他們注定失敗。沒有人能耗過孤獨、衰老和宿命,但他們,就像周氏喜劇《功夫》裏的阿星一樣,即使被踩到土裏,也要輕輕地拿根棍子,輕輕地敲一敲火雲邪神的頭。兩周前,室友在食堂門口掃碼領了隻氣球,小鴨子圖案,鮮黃傻氣,嘴唇厚得能切片堆成滿滿一碟兒。回到宿舍,她隨手放在了衣櫃旁邊。某天夜裏下床去廁所,被不明物絆了一下,細細一看,是那隻氣球。她抱著它,還能感受到氣體充盈著塑料表皮的每一個角落。

一天、兩天、三天,那麼多天過去了,它還是旁若無人,不卑不亢地鼓脹著。

美麗的加西莫多

跟友人認認真真地探討了一下“整容”這個話題。

友人說她是標準的國字臉,雙眼皮和瘦臉針是肯定要做的,至於削下頜骨,看技術的成熟程度再決定。

她說,好,她也要去打瘦臉針。

對方就笑,說:“你不是堅信女孩兒有內涵最重要嗎,淵博才是正經事。”

她擺擺手,說:“誰他媽想做一個淵博的加西莫多?”

活到二十歲,她讀了十幾年書,所有的老師都在灌輸內在美至上的價值觀,盤正條順不如做事勤勉認真,崇尚自由、平等、文明、和諧,長得漂亮不如活得漂亮。一碗一碗的雞湯,水泥一樣劈頭澆下來,凝固了她樸素的價值觀。直到某一天,她一時興起攬鏡自照,被自己醜哭時,她才發覺,所謂的核心價值,都是形而上學。

當她們抑鬱,默然獨自淋在雨裏,也隻是醜得像鬼一樣而已。

那些批判說她們在自怨自艾的人,可能真的沒體會過那種自卑到骨子裏的感受有多惡劣。外表醜是她們與生俱來的疤痕,她們不可磨滅的隱痛。她們畏懼近距離對視,畏懼偷拍,畏懼一切需要合影的正式場合,那一台台高舉起的相機,就是她們的槍林彈雨。

她一直把人看作一種容器,腹有詩書氣自華,盛滿了學識,人自然擁有屬於自己的獨特氣質。

實際上不是的。

從小到大,她永遠是那個無人問津的第一名,擁有善良可愛的朋友和態度友好的導師,好看的分數和零花錢,以及感情方麵的一片空白。她站在原地伶仃地呼號:“喂,你要不要陪我玩一場成年人的遊戲?”

多麼可恥啊,連一丁點兒曖昧的跡象都沒有。

又是一個進行全盤自我推翻的深夜,她決定正視她鮮血淋漓的傷口,並試著去縫合它。她聽厭了“可愛”“特別”“有趣”這類含糊其詞的讚揚,她要實實在在的、俗氣的,哪怕是客套的“漂亮”。她知道變美很難,克服自卑很難,接受自己的“泯然眾人”很難。可是她還在掙紮,她才不要放棄。人這輩子的宿敵隻有他自己。她選擇跟自己死磕到底,裁判員在地板上重捶三下之前,但凡還剩一毫克力氣,她也會拚盡全力跳起來,吐一口血唾沫,說:“再來,再來。”

我也要笑得大聲

寫過一個故事,關於隨她一同長起來的小姐姐,父親嗜賭,欠了一屁股債逃逸的當天夜裏,她寫下一條動態:“我也要笑得大聲。”

年歲漸長,越來越明白“食髓知味”這個詞的含義。

昨天收到一封信,是個處境很苦的人寫的。那頭問,是否人生總是如此。她說,是,生活就像《哈利·波特》裏的那罐巧克力,有巧克力味兒的,也有鼻涕味兒的。不過當人們習慣性地不抱以期待時,大鼻涕味兒的吃多了,小鼻涕味兒的吃起來也像巧克力。

對方就笑,情緒終於紓解了一些。

老實講,她從未見過哪個人是真真正正活得輕盈。萬事萬物都有對立麵,有自由必然有束縛,有陽光必然有陰影。

你知道,人沒什麼可驕傲的,唯一讓我們區別於牲畜草木的,是我們永遠反叛的精神。那片逆鱗,聯結著我們的骨血,一直一直

一直往下延伸。

我們是蒸不爛、捶不扁的銅豌豆,哪管他大廈將傾,也要笑得大聲。

全部,長大成人

除夕夜,跟爸爸乘車從奶奶家折返,表盤指針直指淩晨兩點。小鎮自喧嘩的亢奮中猛然墜入寧靜,仿佛石灰被潑上冷水,有種虛張聲勢的沸騰。街道兩側,路燈昏黃,煙花爆竹燃燒過後的煙霧肆意蔓延,整個小鎮浸在裏頭,每個角落都是如出一轍的霧氣沉沉。

把車窗拉開,閉上眼睛聞硫黃的氣味,幹燥溫暖,熏得人昏昏欲睡,車開得慢,風拂在臉上,柔軟得像把臉埋進貓毛裏。

今年也是尋常的一年。

大年三十清晨,用背簍背著盤炮、煙、紙、蠟燭去上墳。天下小雨,象征性地潤了一下路麵,家鄉的土路鬆軟綿匝,被雨水一浸就變得泥濘,鞋底不免沾上泥水,人在上麵走,要把腳趾用力往後勾住,才不至於摔倒。

走進山中腹地,見很多青青的塚,墓碑上拓著生辰、姓氏,前方擺著刀頭、果盤和盤炮炸裂過後的餘燼。刀頭是三線肉切成四四方方一大塊,沸水煮熟,在最上麵的脂肪層上插幾炷香,在家鄉,這是最常見的祭品。把刀頭擺好,才可以燒紙錢、放鞭炮。一切結束後,把刀頭收起來,再祭奉給下一位祖宗。

小時候害怕墳頭,隻敢牽著爸爸的手,低著頭快快地走。懷疑稍微走慢一點,看不清長相的怪物就從背後撲上來。在人的潛意識裏都覺得不好的東西是從後麵來的,迎麵而來的怪物縱然可怖,也讓人少了那麼些提心吊膽的自我博弈時間。害怕鬼怪,不如說是害怕未知。現在她不怕了,可以跟舅舅站在舅媽埋葬的地方,神色自若地談笑說,多給她燒些港幣,她喜歡打牌,可是牌運不佳,輸光了就過不好年了。

舅媽是惜財的人,打牌是興趣,上癮很深,但打的數額都不大,最多也就十塊一局。牌桌上的人都迷信,她更是,連打幾局都輸,就覺得當天的運勢不好,下場,不打了。有時候牌桌上人手不夠,牌友拉著她不許走,她也就坐下來陪著繼續打,輸得多了,還是要走,任旁人怎麼勸都不聽。

紙錢越做越真,為了與真幣區分開,做成了真幣兩倍寬的樣子,上麵是些不搭調的繁體字,寫著“香港銀行”。一些被燒得隻剩下邊角的紙錢,隨意散漫在山徑上,像折翼的灰色蝴蝶。

下午三點,去奶奶家吃團年飯。土灶、木凳、磚瓦房,十來個人,老老少少,聚在不那麼明亮的堂屋燈下。清水雞湯、炒豬心、魔芋鴨子、蒜薹肉片、土豆絲,林林總總算起來,有每個人最中意的一道菜。

話題是永遠不缺的。

大家都大著嗓門兒熱熱鬧鬧地聊著家長裏短,把新近發生的事挑出來說,把過去的事也剝出來講,關注點大多數在小輩身上,年紀稍大的被張羅著結婚,年紀小的被問詢學業。大家都很高興,問題密集,但沒有惡意。爸爸喝了一些酒,語速變得緩慢,她也喝了一些,臉頰紅撲撲的,沒有上頭。

然後,就是打牌。

一大家子都喜歡打牌,四個人湊一桌麻將,誰放炮誰就下場,換另一個人來。下場的那個人總是窩在沙發裏,緊緊盯著手機屏幕,眼睛一眨不眨地搶紅包。家族群裏誰發了一個紅包,牌桌上的四個人也會下意識停下來,顧此失彼地去搶那幾塊錢。紅包搶得少了,還會像小孩子一樣鬧騰著要對方再發一個,新年是大人暴露孩子心性的時刻。

《春節聯歡晚會》開始了,她下場,守在電視機前等喜歡的人。腦袋瓜自動把之前的節目刪繁就簡,等到他出場時,完全想不起先前放映了什麼,年年《春晚》都一個樣,每個人都竭力表現出自己過得多好,小品裏花生碎那麼一點的不如意也會在末尾迎刃而解。喜歡了十幾年的男孩子站在特效搭建的舞台上,唱耳熟能詳的歌,變老套的魔術,聲音沒變,但外表顯然有了變化。還是喜歡墜滿亮片的衣服,用大量發油分頭,她知道,這些年他的發量也在減少,或許後腦勺藏有假發片也不一定。

歲月從來不會寬縱任何人。

節目最後他把自己變成了一隻布偶熊,隨著氫氣球一點一點飄向天空。她笑,覺得可愛,用村上春樹的形容來講,就是“森林裏的老虎全都融化成黃油”。這句子真是好,剛說完,腦海裏就浮現出許多隻老虎,然後全部融化成溫軟的黃油,拉花一樣的溫柔。所以她即便不喜歡村上春樹那種拖遝寡淡的敘述,也對他討厭不起來。

一年,一年,一年。

日曆有條不紊地走,人們也在循規蹈矩地存活,唯一讓人覺得開始有變化的,是歲數。二〇一八年,她二十二歲了。

十五歲那年喜歡上一個年長她五歲的男孩子,沒日沒夜地用直板機跟他在網上聊天,費了大力氣,也不過找得到幾個話題。念初中的小女孩還在方程式的題海裏遊泳,跟喜歡科比的大男生有什麼好說的呢?但她就是說下去了,把他當成了一道數學題,上網查資料,像套用公式一樣地解題。從來不關心籃球的她現在還記得,科比的球衣是24號。她近視六百度,時常在想其中的一百度有他的功勞。

那時候覺得二十歲異常遙遠,她用盡全力,也不過是在他的心房上以卵擊石而已。一眨眼,七年就過去了,他結婚了,她也踉踉蹌蹌地學著越來越像個大人。

今年她沒有放煙火,沒有戀愛,沒有神神道道地在街上哼不著調的歌。她的音很準,咬字清晰,隻是喜歡的歌手,比如張懸,比如陳升,對冷門一點的歌總是難以第一時間抓住準確的音調。再說,當街唱咬字清晰的歌,跟《春晚》上跑調一樣讓人摸不著頭腦。某些細碎的屬於少年時代的心事被鎖進五百個抽屜裏,外表看上去依然毫發無傷。

車子經過一所醫院時,巨大的閃光牌映紅了一方小小的天空,加上霧氣朦朧,遠遠望去,像是某種動物的眼睛。車內一時間陷入沉默,大家都在凝視紅色霧氣中浮動的灰塵。她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則關於年獸的故事,越想越有趣,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大人的世界裏隻有閃光牌,沒有年獸。

打開信箱,看到很多網絡上的關心和節日祝福,繁複的話語裏,有一封信,上麵隻寫了伶仃的一句:

“你是最棒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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