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不說祝福話語是因為她感受不到過年氣氛。她的儀式感是奶奶煮的油潑辣子酸湯麵，湯頭酸辣鹹鮮，麵條半個指頭寬，厚而韌，辣椒末子浮在麵上作為鋪蓋。滿滿一海碗端在手裏，用筷子胡亂攪拌，攪到你口水滴答、饞蟲亂竄才可以吃。燙，非常燙，嘴裏是火，順著食道滾下去，滾成星火燎原的暖，吃得額頭滲出汗。那才是她的年。
65.
每當看到有人即將踏入一段戀情，變得惶惑、踟躕、自我懷疑時，就想起《月亮和六便士》裏那個小裁縫的妻子第一次見到思特裏克蘭德時的神情，坐立不安，如臨大敵，最後還是被他的人格魅力擊垮，拜倒在其牛仔褲下。王菲的《開到荼》裏唱著，每一個人，遇見所愛的人，都心有餘悸。就想，愛是極度恐懼，是潰不成軍的一攤爛泥，是唯恐將我零落成泥碾作塵，都伺候不好你。
66.
在樓道裏遇到鄰居一家子，小孩短發圓臉，裹件絨襖，走得趔趔趄趄。她去摸摸他細碎柔軟的頭發，他抬頭見是她，沒吭聲，含著大拇指繼續走。到了家門口，他鑽進去，沒多久又露出幾根胖胖的手指，衝她晃晃悠悠地擺。她也很高興，中氣十足地朝著那頭喊：“拜拜啊！拜拜！”
67.
看《十三邀》，覺得許知遠是個赤子，挖坑笨拙，戲劇衝突笨拙，情緒思考白紙黑字抄在臉上，不像馬東，刺刀上都紮著蝴蝶結。問他喜歡羅振宇嗎，他歪著腦袋，頓了幾秒，說：“喜歡。”大夥兒就笑，說：“你喜歡怎麼還打盹兒啊？”她笑不出來，她知道他很認真地在想。
68.
李娟的文字是真誠的，這真誠在當今泥沙俱下的文壇裏很少見。她寫沙漠，寫駱駝，寫熱寂的人間煙火，寫怎麼也寫不窮盡的她的阿勒泰。她保有生而為人對世事原始的新奇與清澈。
69.
汪曾祺寫的故事，清散而不亂，粗看並無雕飾，實際每一個字都經過斟酌。他筆下的小人物，無心機、少俗念，都是小樂趣，都有真性情。這種把生活掰開了揉碎了找樂子的能力是頂重要的。有人說他寫文章淡，她覺得不算，越簡樸的字，越源自紮實的洞察力，驚雷暗藏不破，閃電隱約在喉。
70.
假期絕大部分時間是獨自在家，空曠的房間，空曠的陽光，空曠的水和空氣。一床被子，一部手機，一本書，感謝網絡，足不出戶也能汲取好藝術。偶爾喂魚，下午五點進食。一個人住怎麼這麼好啊！一個人看電影到淩晨三四點，然後站在落地窗前，看天色一點一點亮起來，濃妝豔抹的小鎮卸了妝，又恢複質樸、潔淨。就覺得好，這一刻死掉也心無旁騖的好。獨居即自由，自由即禮物。
71.
陪奶奶和她的朋友們打牌，贏了八塊五。有個婆婆一個人輸，五毛錢的底，輸了四十多塊，痛不欲生。她偷偷把一張五塊錢挪到她那邊去，看她小心翼翼地把錢扒拉進荷包裏，頗為隱秘地高興著，以為這個破綻除了自己誰都不曉得。
72.
小女孩兒不是不被愛，隻是你我不是那一個。
73.
今年她二十一歲，三十年後她五十一歲，六十年後她八十一歲。二十一歲的某天她失去了你，所以直到八十一歲她都不會再跟你有任何交集。空曠明亮的六十年，所有黏稠的、疏朗的關係，所有起承轉合的心緒，都沒有你。就想起曾看過的餘秋雨的那段話：
“兩隻螞蟻相遇，隻是彼此碰了一下觸須就向相反方向爬去。爬了很久之後突然都感到遺憾，在這樣廣大的時空中，體形如此微小的同類不期而遇，可是我們竟沒有彼此擁抱一下。”
74.
跟友人聊天，關於近來的一些事。他說：“我害怕沒有那麼蠢的都變壞了，而真正蠢的人，就真的蠢了。”
她說：“變壞是另一種意義層麵的愚蠢。”
75.
兩歲半的小孩兒也太好玩兒了吧：穿件瓢蟲外套，帽子上耷拉著兩根觸角。從背後把他腦袋用帽子罩住，他就氣急敗壞地原地打轉，一邊轉一邊奶聲奶氣地喊：“哪個？！哪個？！”不鬆手，他就哭，痛痛快快地掉淚花兒，鼻涕糊了滿臉。你拿出一包薯片，他不哭了，巴巴地望著你，你問他錯沒，他說“錯了”。你問他為什麼錯，他一邊剝包裝袋，一邊嘟囔“錯了”。
76.
後來才發現，溫柔和知足常樂這類能力是在一開始就定型的，良好的家庭氛圍、充足的食物和晴暖的人際關係，給予了足量的安全感。而生在扭曲家庭環境裏的小孩子，在精神層麵永遠是殘疾的，他的一生，無論多麼優渥、多麼受寵愛，永遠處在跟焦慮、惶惑、自卑、不安等負麵情緒作戰的階段。
77.
人最重要的能力，一是審美，二是想象力。前者讓生活得以成為不斷深度發掘的礦藏，後者縱容人們在虛妄的快樂裏，信馬由韁。
78.
寫字久了，越發察覺到，根本沒有“歇息”這一說法。遣詞造句的能力好比養一把劍，見一次血才越快一次，高手都是朝朝聞雞起舞，方能憑借寸勁殺人。
79.
看周濂，他在書裏講，有個學生給他寫信，結尾感慨“謝謝您注意到我這個大學裏的nobody”。於她而言，成為nobody是一件很棒的事，有人關注之後，人的言辭和行徑都會在一定程度上變形。被注意的時候她隻能是人，無人觀望的時候，她可以是美酒，是琥珀，是落雨，是星辰。
80.
愛人不持久不是病，害怕產生依賴感才是。像她這種安全感匱乏的慣犯，是絕不會徹底把自己交付出去的。無關風月與用情，隻是本能反應。像鹿在河邊飲水，小心翼翼俯下身去，啜得再投入、喉頭再幹渴，蹄足所向永遠與河流背離。
81.
劉亮程是她最喜歡的作家之一，他從沒讓她失望過，一次也沒有。他筆下的人物有莖有葉，風雨有實體，每一個字都飽蘸著草木腥氣，滂沱而下，又升騰而起。看他的書，會想起海子那句“珍惜黃昏的村莊，珍惜雨水的村莊，萬裏無雲如同我永恒的悲傷”。
82.
現代人越發擅長倚弱賣弱，發覺自己身處下風，便大肆展示自身的虛弱，博取同情順便攫取弱者的一些特權。不要沉浸在這種近似自殘的虛妄快感裏，要理性，要善良，要強壯。
83.
應該去講一些高興的事，讓日子還有理由得以為繼，像早春的花、浮動的光影和街邊曬太陽的狗。應該去相信小學課本裏試圖讓人們去皈依的東西，譬如愛、理想、正義。跌跌撞撞去找尋，手指太輕，捉又捉不住，隻好一屁股坐在地上，望著遠去的列車號啕大哭。孩提時代太過相信美好，長大了反而成為人群中的怪物，人真是，奇怪透了。
84.
取快遞的中途幾乎被一陣風撞倒，它們太過肥胖，擦肩而過的時候透明的脂肪快要把她的臉擠變形。風裏的人們隻有兩種選擇：對峙或承受。對峙的人們仰起頭被崩塌的風砸得搖搖欲墜，承受的人們腳步淩亂像在跳一支怪異舞蹈。風是世間最無厘頭的搖滾樂。
85.
廖凡的臉是侵略性的，如同他詮釋過的每一個角色，戾氣深重，分化極端，沉默或者暴烈。也是這類男人，有種迷人浸在骨子裏，克己又好看。別人一年四季輪換，他隻是冬天，步履蹣跚，褲腳泥濘，人到中年，依舊知愛不知命。
86.
太陽底下，倆小孩兒，在玩一把椅子。很常見的椅子，四四方方，腳柱子掉了些清漆。他們把它推在地上，笨拙又快活地騎在上麵搖晃，笑容閃閃發亮。就想，小孩兒多好，對人世的觸碰非常敏感，可以為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大笑不止，也可以毫無預兆地痛哭失聲。身邊的好多人都長大了，她還沒有，還是願意為雞零狗碎的瑣事大笑大哭。她不著急，這個世界又不缺大人。
87.
昆明很大，風也大，花也大，鳥叫聲也大。是天真原始的美，天上全是胖大潔白的雲，天氣耿直，晴就朗晴，雨就驟雨，閃電就天打雷劈。不像重慶，霧氣沉沉，像一輛年久失修的灑水車，來來回回播放同一首通俗兒歌。
88.
天空亮得像塊玻璃地板，高處飛著巨大的白色的鳥，巨鳥一直掉毛，堆積成雲朵，她趴在這堆絨毛裏，輕輕飄飄睡著了。
89.
也不是不想戀愛，隻是再也沒有人讓她生發出“非他不可”的感覺，好像大家都是半路上偶然碰到的人，客客氣氣，照應著，物質、體溫、性，支援著。她渴望醉裏挑燈看劍，溟蒙中有火光，夜色被那個人點亮。
90.
可視範圍右上角的姑娘，目測九十斤左右，長發大波浪，神清氣爽地邊準備聽課記筆記邊淺啜食堂賣的熱咖啡。反觀自己，開學快兩個月終於第二次來上這門課，罵罵咧咧，淚眼朦朧，口紅都來不及塗。做人太難了，真的，她不行。她隻是個奶油泡芙。
91.
人隻會死一次嗎？不是吧。她經常死，而且很容易就死掉了。割開動脈的刀片有時候是一個人、一次道別、一句鋒利的話。她看著自己倒在透明的血泊中，又扶著透明的牆壁站起來，一次又一次，周遭無人。痛苦和麻木哪一種狀態更加值得去選擇呢？以前她毫不遲疑地選擇前者，現在她不確定了。
92.
換季的時候背上長了濕疹，硬幣大小的圓圓一塊，之後在對應的部位又長出來，室友說對稱性是濕疹的病理。買了很烈的藥，棕褐色液體塗在皮膚上，像熱油在刀刃上滾，隔了好久還是疼，閉上眼睛細致撫摩這種疼，那兩塊地方越發鼓脹，像是快要長出翅膀。
93.
昆明降溫了。一些風把另一些風摁在窗欞上打，發出哐啷啷的聲響。她打開窗戶，把那些處於弱勢的風放進來，它們湧進她的懷裏瑟瑟發抖。她開始覺得冷。
94.
有個男孩子給她發來吉他彈唱的視頻，上身赤裸。朦朧中，可以看到他臉頰的酒窩、上揚的唇角和肌肉的輪廓。突然她一下子感覺夏天到了，每年夏天都是一模一樣的溽熱和聒噪，茂盛坦蕩的陽光，揚起的灰塵與裙擺，肉體跟汗水同等閃亮。
95.
看完《惡女花魁》，心裏潮濕、溫暖，與結局慘淡的《被嫌棄的鬆子的一生》對比，徒生感慨，僅靠齧噬愛意為生的人，這一生都不會太好過。
96.
上完晚自習抱著書回宿舍。下午落了一場雨，天邊掛著兩彎虹。有清淺的桂花香氣，浮在影影綽綽的夜色裏。人走在路上，像活在水底，四周都是暈開的光影，路燈照射下的樹葉是幾近透明的綠。行人零落，都默契地沉默不語。太美了。邊走邊低著頭笑。今天沒有抽煙。
97.
在地鐵上，透過對麵窗玻璃看著太陽。一直望著，時間久了，周遭的景色變得好暗，太陽的輪廓從晦暗裏掙紮出來，高頻率地在她眼珠裏忽閃。世界像隻黑狗，土壤變成赤紅色，手腕有血。鄰座的男孩子看她淚流滿麵。
98.
人這一輩子是無法跟故土撇清關係的，想都不要想。從縣城生長出來的娃娃們，跟從都市土壤裏生發出來的靈魂截然不同，一半腥臭，一半甜美，且易碎。賈樟柯鏡頭裏他的汾陽無處不在，劉亮程珍惜雨水和黃昏的村莊，故鄉不幹涉我們，隻靜靜溺在我們的骨血裏。
99.
喜歡肥胖的男孩兒、有痘印的男孩兒、微微口吃的男孩兒。喜歡過於害羞的男孩兒。缺點是影子，有了影子才有真氣。完美男孩像各個地方的著名景點，漂亮、篤定，不容置疑，到那裏的原因僅僅是說服自己來過這個地方以後就沒必要再來。
100.
她才二十一歲，她不趕時間，她願意被你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