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段(1 / 3)

無數家屬,當然也有無數的鋼耗子,靠山吃山這很太正常,從原料到成品,從辦公用品到家屬樓裏的財物,鋼耗子見什麼偷什麼。不過董元生不是這種人,他和他的同案、關在三監的親哥哥董太生在鋼城是開酒店的,他倆此次因打架致死人命入監。董元生濃眉大眼滿臉粉刺,個頭不高但很粗壯,屬於馬拉多納那種身材,一看就是社會上吃得開的大混混。他調進五號後,理所當然把鋪蓋卷放在了頭鋪的位置上。王德智,水井坡人,四十多歲,捕前係某百貨公司經理,貪汙入獄。王德智雖說是個經濟犯,卻生得禿頂豹眼,顴骨附近的橫肉隨著說話若隱若現,也不像是個省油的燈。王德智進了五號後,見頭鋪位置已有人占了,沒吭聲,把自己的鋪蓋卷放在了對麵牆根的位置上。董元生邀請他入駐二鋪,被他婉言謝絕,稱已習慣睡牆下,看來深諳"在家靠房,出門靠牆"的古訓。在王德智到來以前,我住過的號子都是以頭鋪為核心,由頭鋪完全支配號內各人的財物、地位的。但是,隨著王德智的到來,這個慣例被打破了。王德智調過來時,帶了些方便麵、火腿腸、豆腐幹等,而董元生卻什麼也沒帶,他認為既然自己是頭鋪,就可以和以往一樣隨心所欲支配他人財物。可是,王德智在吃飯時自己拿了包方便麵泡上,連謙讓都沒謙讓董頭鋪一下,這讓董頭鋪很難堪,黑胖的臉脹成了豬肝色,連臉上的粉刺都好象大了一號。王德智主張AA製,即"各吃各的",據說他在原來的號子裏也堅持這樣做。我不清楚在號子這個特殊的環境裏,在這個拳頭打輸贏、狠惡吃天下的環境裏,已不再年輕不再力壯的王德智,是如何為了捍衛自己應有的權益,絞盡腦汁才實現AA製這個科學製度的。他有沒有服過水土、有沒有因AA製挨過打,這些我沒問過,不過眼下一對一單挑,憑王德智臉上的橫肉,也不一定會吃董頭鋪的虧,最重要的一點是,王德智據說關係很鐵,現官不如現管,他的鐵關係就是屬於現管類型的。這樣一歸總,線條就清晰了,有關係撐腰的王德智才敢如此有恃無恐,才敢如此叫板我國幾千年的傳統號子文化,繼而提出了科學、公正的AA製。假若沒有很鐵的關係,毫無疑問,王德智也隻能和楊東北一樣,要想免受皮肉之苦,就要"量中華之財力結列強之歡心"——這個規矩莫說是一個王德智,就算比爾·蓋茨來了,也是一視同仁的。慶幸的是,從此以後,五號開始了AA製生活。董元生絕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他家裏雖然在外麵開過酒店,但主事的兄弟雙雙入獄,酒店無人打理,已經盤了出去。再加上家裏人在外麵為他哥倆跑案子,花銷很大,因此生活上自然就忽視了一些。人都是有著雙重性格的,董頭鋪也是人,他時常顫唞地說起他年邁的雙親在外麵跑關係不容易,同時誓言旦旦,表示寧願吃糠咽菜也要早出去一天。可是,人的欲望常常會無情地嘲諷人的決心。董頭鋪一般說完了誓言後,還會摸著他日益消瘦的肚子,望眼欲穿地盼望他哥哥能從三監給他捎過點吃的過來(董太生在三監混得不錯,是個跑號大拿)。董頭鋪在看守所的賬上沒錢,他屬於號子裏想走上層路線的人。上層路線的大拿們帳上都沒有錢,家人送來的現金從不上賬,偷偷托人帶進來後,自己拿著,要買什麼東西時,請跑號大拿代勞。董頭鋪也有現金,但想吃一碗從外麵買進來的羊肉刀削麵,跑號大拿就得向他要二十塊,如果還想吃點雞、魚之類的更高級貨色,那價格隻會比五星酒店更貴。由於在王德智的身體力行之下,五號實施了AA製,導致董頭鋪經常沉思,眼光掃過王德智時,我讀出那裏麵充滿了仇恨,是那種地主老財在土改中失去了土地、失去了養尊處優生活後的仇恨。我賬上是有點錢的,父親雖不能保證每月來給我上賬,但來一次就會留下幾百,買方便麵足夠了,況且我已經習慣了什麼佐食也沒有的三瓢兩坨,因此,我打心眼裏感謝王德智帶來的AA製。郝老鬼賬上也是有點錢的,他家就在盤虎營,離尚馬街不遠,老婆又是個賢妻良母,哪怕自己吃糠咽菜,也得讓上學的孩子和號子裏的丈夫吃飽穿暖,不僅每月按時來送些日用品,上賬兩百塊更是雷打不動——郝老鬼穩定的經濟收入,讓他在AA製麵前突然找到了自尊。豆芽兒他們就不行了,他們家裏盡管也有人來探望,但經濟上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上賬的錢非常有限。他們原來跟著老杜蹭楊東北的吃喝,但現在各吃各的,再也蹭不到了,隻能望菜湯興歎。AA製好啊,AA製帶來了號子的新氣象,也改變了地位改變了尊卑。從此鬥勇變為鬥智,比拳頭變為比實力。更重要的是,從此我懂得了金錢的重要性,也使得我日後在號子裏自學政治經濟學和哲學時,對"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一論斷理解得甚為透徹,並為我以後回歸金錢社會,夯實了堅固的基礎。王德智因禍得福(1)王德智因禍得福又要過年了,收音機裏不時傳來各地大蓋帽聯手淨化節日市場之類的新聞,上級機關入所檢查的次數也多了,年味越來越重。終於,年三十上午,隨著大兵們的突擊查號結束,春節開始。晚上,似乎沉寂了幾百年的電視機被統一打開,有幹部屈尊為我們選好了中央一台。雖然雪花點多且噪音大,但畢竟也算有電視看。初一上午,按人頭把麵和餡發了下來,人均半斤麵半斤餡,除去跑號大拿的克扣,發到號子裏的仍相當可觀。回想起在南城巷過的不堪回首的去年、那惡心的"煙屁股餡"餃子,再看看眼前香味撲鼻的豬肉大蔥餡和雪白的麵粉,真是火冰二重天。餃子包好後,每號出一個人,到廚房抬籠屜、洗淨籠屜布。兩個號一屜,把餃子擺上去,蒸熟後再抬回來。抬籠屜是美差,我們五號去的是董元生,根本輪不到板油,這是因為抬籠屜過程中,很有可能遇到女監的人犯。女監號裏也有大拿大油板油之分,大拿大油們在社會上時也是大混混,但凡女混混總是頗有些姿色,或是姿色平平但勇於風騷的,她們平時在號子裏懶洋洋不想動彈,支配著女板油的錢物、地位,頤指氣使,但隻要遇到去醫務室打掃衛生,或抬籠屜這類可能與男犯邂逅的機會,女大拿們也總是穿戴整齊、梳頭弄臉一番,才抖擻精神地出來。女為悅已者容,號子裏也一樣。餃子蒸熟抬回來後,又是一陣喧鬧,每人分了足有三十多個。上午餃子下午肉菜,大塊的肉,有時是菜花炒肉,有時是蒜苔炒肉,有時是洋蔥炒肉,快意人生。大年初五,俗稱"破五",從初六起,號子裏恢複了三瓢兩坨。正月過後不久,就像太平洋艦隊司令和大西洋艦隊司令對調一個道理,為了避免管教幹部在某個監區呆的時間過長,和人犯太熟,尚馬街三個男監的幹部每年都要互調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