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軟軟的普通話和撲閃閃的眼眸,總讓我心神蕩漾心曠神怡。小徐很少到各監走動,總是安靜地坐在財務室。賣貨前做帳事情多,她因此常把我叫去幫忙。她的辦公桌總是收拾得整潔利落,不像對麵鞏胖的桌子上永遠亂糟糟地堆著帳本、書,甚至一小堆瓜子、啃了一半的蘋果。小徐總是讓我吃些她認為是好吃的東西,殊不知我的熊掌怎麼也剝不開南瓜子的殼,而話梅又讓我酸得滿眼生淚,然而盛情難卻,我隻好以對付水土的毅力,吃著她硬分給我的半袋話梅。小徐很善良,欲言又止幾次後,試探著問起我的案子。我大致說了說,她安慰我說沒事的,還舉例說前兩年黑道老大汪陽的一個手下持槍去黨某(也是本地黑道一小有名氣的人物)家鬧事,黨某剁死他後自首,在尚馬街住了一年多,後判了正當防衛,三年緩五年,回家了。她說我的事比黨某的案子還小,所以判不了多少。我很感激這個單純的小妮子,雖然我知道黨某能判緩刑回家,私下一定做了大量艱苦細致的工作,而我顯然沒有那個能力,因此也不會有那麼好的運氣。和所有的女生一樣,小徐也很愛美,買了新衣服後總是找借口把我叫過去,名為幫她幹活實為服裝展示。她不愛穿警服,衣服基本上都是素雅的,幹淨明快,一股陽光的味道。小徐身材並不太好,胸和臀都略小,缺少成熟女性的韻味,但在我的眼裏,她清純如仙子,就如楊過眼中的小龍女,容不得半點褻瀆,她的一舉一動,輕顰低語,總是讓我感到由衷親切。她唯一一次穿警服是在仲夏的某天,橄欖綠的半袖上衣,露出纖細白皙的雙臂,墨綠色的裙子,下麵是曲線柔美的小腿,腳踝很細,這讓我麵紅耳赤一通亂想,因為王德智說過女人腳脖子細那兒就緊。她柔若無骨的小手叉在腰間,倒也有幾分颯爽英姿。她輕盈地轉了個圈,突然伸手拉了拉我的胳膊,笑著問道:"我穿警服好看嗎?"我像被電擊一般猛地縮回了手,低頭不敢與她對視。我汗流浹背手足無措,我不是傻子,深知女為悅已者容的道理。隻是,可愛的小徐,善良的小徐,單純的小徐,請不要相信公主與囚徒的童話,王洛賓與女警的傳奇也僅僅隻是傳奇。我還是個未決犯,是個陰霾籠罩著前途不知出路在何方的重案犯,盡管我真想由衷地說,"小徐你穿什麼都好看",但我絕對不敢這麼說!在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三句話"——"這是什麼地方""你是什麼人""你來這裏做什麼";想起了王德智說過的長痛不如短痛、短痛不如不痛、如果不能不痛,那就索性以短痛代替長痛;想起了總在關鍵時刻跳出來告誡我的那個噩夢……小徐見我好大一會兒低頭不語,迷惑地問:"哎,咋了你?"警花愛上我(2)我迅速按規則挺胸立正:"報告徐幹事,我沒事。"小徐雖然社會經驗少,卻絕對冰雪聰明,我對她稱謂的突然改變,讓她的麵部表情依次出現了詫異、疑惑、傷害、絕望、最後是輕蔑……親愛的小徐啊,你輕蔑就輕蔑吧,不是我膽小,不是我逃避,隻因我們實在不是一路人!萬能的耶穌基督、如來佛祖、安拉真主,"其實小徐你真的穿什麼都好看,你在我心裏就像仙女一樣高雅純潔"——請諸神賜我力量給我勇氣,讓我把這句肺腑之言呐喊出來吧!"洪路柏,你給我滾回號子去!"我沒盼來諸神,卻聽見小徐在呐喊,這一刻,我美妙的夏天結束了……
四十八個"軍用耳光"中秋一過,我的案子終於有了新動靜——律師接見。父親為我換了律師,一個五十多歲的女士。按她的指示,我寫了一份情深意切的發言稿,背得滾瓜爛熟,還在辦公室演練了多次。兩天後,庭審開始。公訴詞寫得像散文,公訴人渾厚的男中音可以和《人與自然》裏的趙老師媲美:"這,是一場悲劇!風華正茂的八個大學生,一死一傷,一人站在被告席上……我們在譴責犯罪的同時,也要呼喚整個社會提高對道德的關注……"原告律師:"站在我們麵前被告席上的,是一個窮凶極惡的暴徒!死者身上,傷口多達十四處,罪行令人發指……嚴懲凶手!以平民憤……"說這話的,竟然是天平律師事務所主任康大律師,也是我原來的律師,現在反戈一擊,成了原告律師!康大律師口才真不是蓋的,慷慨激昂煽動性極強,連我自己聽了都覺得自己是個暴徒,是個不折不扣的殺人狂魔。我的辯護律師:"我為我的當事人做無罪辯護……何為打架?雙方都是積極進攻;而何為防衛?一方積極進攻,另一方被動防守……何為過當?適當與過當的度是什麼?在當時的情況下,我的當事人猝然間遭受多人圍攻,逃跑未果,受到一擁而上的暴力毆打時,用水果刀自衛。他當時才十七歲,還是個孩子,請問,一個孩子在此危急情況下自衛,叫他如何去把握這個度?……死者在受蒙蔽下,為了所謂江湖義氣,積極參與對我的當事人的行凶,本身就負有很大責任……所以我認為,我的當事人的行為完全符合正當防衛的條件……"審判長敲了幾下法槌,"現在休庭,改日宣判。"回到尚馬街,王德智問我:"小洪,你覺得能判個甚?"我說:"要是以故意傷害判,十年以下,我就不上訴,立馬卷鋪蓋去勞改隊。要是以防衛過當定罪判,就算十五年我也沒話說。"大約一星期後,我的判決書下來了——定性:仍為故意傷害;自首情節:未予以認定;未成年:認定了;刑期:十年。民事賠償部分:我家賠一萬,學校賠一萬。好在十年並未超出我心理承受能力底線,另外民事賠償部分也確實不多,因此當送判決書的審判長問我上不上訴時,我一時拿不定主意,隻好回答:"我可以考慮一下嗎?"沒想到下午律師就來接見我了,說我家裏已得知這個結果,並交給我一份已打印好的上訴狀,讓我回去後簽上名,讓幹部們按正常程序交給法院。判決下來了,上訴狀也交上去了,我又開始了兢兢業業的跑號,不過心態已有所不同,熬一天算一天,哪天裁定下來,馬上卷鋪蓋去勞改隊。彤雲密布,朔風漸起,我在尚馬街迎來了第三個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