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著口哨離開了,口袋裏的半導體裏傳來孟庭葦歡快的歌聲,"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慢慢地同時凋零同時盛開,愛情的手啊撫過她的等待,我在暗暗惆悵,竟不曾將她輕輕摘……"歌聲中,我把目光投向了遠方,想起了嬌小的小徐,想起了溫柔的楊梅,想起了我曾經的她……就在這時,忽然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恰好似玉龍鱗甲舞,長空白絮飛。我冒雪回到四監院子,像在自己領地上巡視的狼王一般轉悠著,從各個號子熱氣模糊的玻璃窗裏看進去,光頭躥動,人聲鼎沸。恍惚間,我想起了南城巷,想起了我剛入監的那一夜,那時的我看到號子裏的光頭真是驚恐萬分,而現在看到這些光頭,卻讓我倍感欣慰,就像目睹著自己的兄弟,我突然笑了——我無力改變環境,但我很好地適應了環境。我踏雪進了庫房,開了燈,這是我的工作間、辦公室,牆邊堆滿了成箱的方便麵和大量的袋裝食品,擺放著開啟鐵皮罐頭的改錐、手鉗、刨刃等工具,土炕上整齊碼放著好幾箱水果、牛肉、午餐肉罐頭,這是我的辦公桌,我在上麵記帳做報表,或隨手寫些文字以消磨時間排遣孤獨。炕角則堆滿了我"瓦"下來的明信片、香皂、牙膏、衣褲等等,可惜啊,這些東西我隻能帶很少的一部分去勞改隊,我突然頓悟了"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金銀忘不了!終朝隻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突然明白了"赤條條來,赤條條去"的佛家箴言是很有道理的。我打開院牆頂頭的大庫房門,大庫房裏燈光微弱,但沒有了以前的陰森恐怖。這個大庫房早已被我在有限的空間裏收拾得井井有條(隻是後麵小山一樣的遺物太占地方,又不能扔)。腳鐐按輕重整齊懸掛在牆上,地上鉚釘、鐵砧、斫斧等也擺放有序。我不相信唯心的說法,說哪條腳鐐吸了多少人的血,我堅信它們僅僅是專政的工具而已,我對使用了一年多的它們還是懷有一定感情的,我的指尖從它們身上一一掠過,感覺鋼鐵的冰涼、堅硬與厚重。除夕之夜,我就這樣在四監的雪地裏躑躕了很久。初一到初五,四監每天上午餃子下午肉菜,可這些好吃食已經引不起我太多的興趣。初六早上,我為老田端來漱口杯、洗臉水,洗漱完後,一向不苟言笑的他突然笑嗬嗬地對我說道:"小洪啊,還真有點舍不得你走咧。"我也笑著回答:"田主監,其實誰都能幹好的。"老田說:"你腦子活,手腳麻利,賣貨記帳就不說了,光服務幹部這方麵,真是考慮得周到咧。"我笑著端起臉盆:"田主監,您客氣,隻要用心,誰都能幹好的。"老田歎了口氣:"什麼都不說了,小洪啊,鐵打的營盤流水的犯人,生離死別咱們見得多了,我也知道你的案子多少是有點冤情的,一句話,這輩子你再也別踏進尚馬街半步了!"警花愛上我(6)我眼角一熱,端著臉盆欲快步走出辦公室,老田卻又叫住了我,猶豫再三,終於開口:"小洪啊,我要和你道個歉,上次不該打你,還打得那麼狠。不過,嗬嗬,一來我出發點真是為你好,我怕你當慣了大拿,去入監隊後沉不下去;二來我也挨了罰,過完初八,你要管老孫叫主監了,我被免了……"我瞠目結舌,他下麵的話什麼都沒有聽進去,我頓時明白了"耳光事件"整個過程中,孫幹事及時出現、事後給我紅花油揉傷口、噓寒問暖,這些偶然背後的必然……正月十六,大雪再次漫天飛舞,省高級人民法院終於對我的上訴下達了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和我預料中的一樣。我把失落深埋心底,臉上堆出半真半假的興奮和期待:十年,透他媽的也不算重!況且終於可以去勞改隊了,終於可以掙分減刑了!我換上了臃腫不堪的灰色棉衣棉褲囚服,很有禮貌的向新任主監老孫、已經轉正的小劉幹事表示感謝,向接替我的新任管帳大拿胡敬茂移交了鑰匙和帳本。後者表現得很傷感,在幫我收拾鋪蓋時,硬往裏塞了一條軟包的中華香煙,以及五百塊錢。在老孫的默許下,我最後一次在四監院子裏走過,跟每個號子的頭鋪以及所有的人犯一一擁抱握手。我抱起鋪蓋卷,踏著皚皚白雪,報數出了二道門,再報數出了大鐵門。我猛然回首,看著熟悉的尚馬街,心中驀然升起無名的傷感——永別了,尚馬街!永別了,呆了近三年的四監!再見了,各位板油、頭鋪、大拿、跑號!警車呼嘯,載著我們一行七八個已決犯駛離尚馬街,離市區越來越遠。我明白,亂花漸欲迷人眼般的大雪中,前方目的地是東大嶺入監隊;我也明白,未來近七年的勞改生涯中,等待我的將會是什麼;我更明白,狼行千裏吃肉,狗行千裏吃屎,我不是一條狗,而是一匹尖牙利爪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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