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改場的人卻弄不清了哪一個沙堆下埋著的是她的丈夫,她隻好趴在沙地上哭了一場,把一捧黃沙裝在布口袋裏。是昨天晚上,她終於才讓他圓了二十年的夢。“她是個好女人哩。”他低聲說,“ 她答應把那一堆舊衣服和黃沙帶回老家埋了,就跟我再來,伴我在這裏收金呀!”我感歎著這白臉子大奶子的女人對那麼一個丈夫還有這份情意,或許那丈夫對於別人是賊,對於妻子卻是個好丈夫吧。我笑著說:你們昨晚可害得我沒睡好呀!金客嘿嘿了一陣,說:人嘛,就要過日子哩。我說這與過日子何幹?他說那女人答應要為他生個娃娃的,日子日子,它倒不是柴米油鹽醋,主要是日出個兒子繁衍後代嘛!
金客有金客的日子,眼前的金娃卻是這般形狀,第二輛手扶拖拉機要開了過去,宗林就立在公路當中先拍照片,然後繞著錄像。駕駛的是一個三十左右的青年,衣衫破爛,你懷疑是風吹爛的,也可能整個衣衫很快就在風裏一片一片地飛盡;頭上是一頂翻毛絨帽,帽子的一個扇兒已經沒有了,一個扇兒隨著顛簸上下歡樂地跳。他的臉是黑紅色的,像小鎮上煮熟了的又塗抹了醬的豬頭肉。當發現宗林正對著他錄像,他怔了一下,拖拉機差點熄火,雖還在駕駛著,速度明顯減緩,如蹣跚的老太太。我們都圍近去看,在高高的雜物之上,四個年
輕人腿叉腿身貼身地圍住了一圈,全都袖著手;全都是醬豬肉的臉,而且似乎被日曬和風寒爆裂;恐怕是數月未洗過臉和頭了,頭發遮住了耳朵,形成肮髒的綿羊尾巴狀。他們對我們的靠近和拍照,驚恐不已,渾身僵硬,那係著繩兒拴在腰帶上的搪瓷碗叮叮當當磕打著身邊的木架。小路把紙煙掏出來往拖拉機上撂,說:兄弟,是去淘金呀還是淘了金回家呀?語調柔和,企圖讓他們放下被打劫的擔心,因為前邊的那一輛拖拉機已經停下,人都下來,並從拖拉機上抽出了鍁在手,而後邊的拖拉機也停下來,駕駛員雖還在位上,手裏卻操了一根鐵棍。小路的話他們沒有接,扔上去的紙煙又掉下來,拖拉機繼續向前開,前後的拖拉機也重新發動馬達。宗林一邊拍攝一邊對我嚷道:太好了,太精彩了,照出來絕對漂亮!我看著拖拉機上的人,他們對宗林的拍攝沒有提出抗議,但臉上、眼神裏沒有了驚恐,卻充滿了一種自卑和羞澀氣,想避無法避,就那麼像被人脫光了示眾似的難受和尷尬。我心痛起來,想起我在鄉下當農民的情景:那時我淪為可教子女,每日涉河去南山為牛割草,有一次才黑水汗流地背了草背簍到河堤上,瞧見已經參加了工作,穿著製服騎了自行車的中學同學,我連忙連人帶背簍趴在河堤後,不敢讓人家看見。我立即搖手示意宗林不要拍攝了,拍攝這些鏡頭有什麼精彩的呢,難道看著同我們一樣生命的卻活得貧困的人而去好奇地觀賞嗎?
拖拉機嘟嘟嘟地開遠了,戈壁灘上天是高的,路是直的,能清楚地看出我們生活的地球是那樣的圓,而且天地有了邊緣,拖拉機終於走到了最邊處,突然地消失———我感覺到邊緣如崖一樣陡峭,拖拉機和人咕咚全掉下去了。這數百裏沒人煙的地方,淘金人走了多久,路上吃什麼喝什麼,夜裏住在哪裏,淘出的金子由誰掌管著,剛才在我們圍觀和拍攝時掌金袋的人是何等的緊張,而那數月裏所淘取的金子又能值多少錢呢?賣了金子分了錢,是買糧食呢還是扯一身衣服,或許為著找一個媳婦吧。我給大家講一個我的老師去美國訪問時的故事,老師在一處海灘上碰見了一個美國男人推著小兒車,小兒有兩歲左右,非常可愛,他就對那男人說想和小兒拍照留影。那男人說你等一下,便俯下`身對小兒嘰嘰咕咕了一陣。老師是懂英語的,他聽見那男人在說:邁克,這個外國人想和你照相,你同意嗎?小兒說:同意。那男人才對老師說兒子同意了,你們拍照留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