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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隊駱駝從這裏經過,能不是死亡之旅嗎?這是一條鬼路。在這條鬼路上,我們的祖先撥著鬼影而走,走出了一個民族曾經有過的博大和強盛,開放和繁榮。現在,一條渭河日夜不息地流動,它流動的是曆史,我們逆河而上了,我懷疑我們是當年西征軍營裏的馬或商隊中的犬要去覓尋往昔的一點記憶嗎?

小路翻了一下`身,睡熟的油乎乎的臉,看著令人害怕,但他的鼾聲卻停了。鼾聲的停止突然使我不適應起來,以為他是憋住了氣,年輕輕就要過去了,忙下床用手去試他的口鼻,卻是哼兒一聲鼾聲又發動了,氣得我拉下床頭上的一雙繡花鞋放在他的鼻前,讓鞋臭熏死他!

金蓮小繡鞋是小路白天收集到的,還有一雙麻編鞋———小路是有收集鞋的癖好的。當

車行到毛家莊,正好一列火車也停在那裏,分散在石坡上的山民就把門戶打開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忙不迭地提著籃子從便道上往下跑。籃子裏裝著蘋果、核桃和五味子,湧在車窗外“ 同誌,同誌”,殷勤叫賣,像河岸上的一群鴨子。五味子是一嘟嚕一嘟嚕的,顏色可人,但味道不好。當我們在品嚐山貨時,小路是不見蹤影了,一會兒他從一家矮屋裏出來,就笑嘻嘻地提著這兩雙鞋的,宗林叫道:你這嫖客,有愛破鞋的癖好?小路說,你不懂,這裏邊哲學上和美學上的學問大哩,西行的路上如果能收集到一些從未見過的鞋就是本人最大的得意了!

一路上,小路果然是收集到了兩大紙箱的鞋。這些鞋當然多是各地的旅遊點上的商品,他們在出賣風俗,冬夏四季的都有,老少男女的都有,也有各個民族的,逮的就是像小路這樣的文化人的好新奇。那些臉蛋兩團紅肉的胖女人信誓旦旦地說:就這一雙了!小路剛一轉身,攤位下麵又取出了一雙擺在那裏。兩箱鞋分別在郵局打成包裹寄回了,我打擊著他:最大的收藏是眼睛收藏,凡是拿眼見過了就算已經收藏過了;絲路是什麼,就是重重疊疊的腳印,那該是走過了多少鞋?!

三天之後,我真的是把我的一雙鞋和一顆牙丟掉在了路上。牙是嚴重的睡眠不足上火發炎而疼痛的,半個臉已經腫起來。這使大家十分緊張,因為任何一個人犯了毛病,行程計劃將被打亂,沿途沒有口腔專科醫院,甚至像樣的綜合醫院也沒有,疼痛又使我耗費了忍耐能力,終於在一個小鎮上被一位遊竄的牙醫拔掉了。這位牙醫同時是賣老鼠藥的,那一個大塑料盤裏一半放著幹硬的老鼠尾巴,一半放著發黑發黃的牙齒。他讓我張開了嘴,黑乎乎的手伸進去搖動著所有的牙,當確定了病牙後,在牙根上塗了點什麼藥膏,然後手一拍我的後頸,牙就掉下來了。我把我的牙沒有丟在那一堆牙齒中,牙是父母給我的一節骨頭,它應該是高貴的,便拋上了一座古寺的屋頂去。鞋是在家時略有些夾腳,沒想到在古浪跑了一天,腳便被磨破了,血痂粘住襪子脫不下來,好不容易地脫下來了,夜裏被老鼠又拉進了牆角的洞裏。路還長遠,還得用腳,這鞋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穿了,但鞋還未到破的程度,我並沒有把它扔進河裏,也未征詢小路要不要收藏,隻是悄悄將它放在路邊。在我們老家的山區,路邊常會發現一些半舊不新的草鞋或布鞋,那是供在山路上行走的人突然鞋子破了再勉強替用的。我繼承了老家山民的傳統,特殊的是我在鞋殼裏留下字條:這鞋沒有什麼汙邪,隻是它對我有些夾腳,如你的婚姻。

用棉紗包紮了我的腳,穿上了新襪和柔軟的旅遊鞋,我是走過了蘭州周圍的各縣。我個頭矮,穿上白色的旅遊鞋,顯得個頭更矮了,但凡經過村鎮,竟總有人瞧著我,小路問:我們這小夥怎麼樣,帥吧?回答的卻是:鞋好。這是全國最貧困的地區之一,山上無樹,黃土深厚,沿路的洋芋都開了花。鑽進了一條有著無數的陶窯的土溝,一抹夕陽照來,整個溝坡的高高下下的田如一團巨大的石團被刀片胡亂地削過一樣,在一派金黃色裏閃亮。一群羊在溝底遊移,牧羊的孩子坐在地上,腳手四乍,做著無聊的雜技。有老頭和一頭毛驢從坡堖處往下走,他雙手抄在身後拉著毛驢的牽繩,路又如一條繩把他牽了過來。毛驢的額上有紅的帶子,是整個山溝最鮮豔的色彩,老頭在吼著野調,漏齒的牙使口語不清,好不容易聽明白了,吼的是:地裏種的洋芋蛋,街上走的紅臉蛋,炕上坐的糖乎蛋。我等著老頭走近了問糖乎蛋是啥?他指了指路前一個沒有長草的墳堆。這使我莫名其妙,又看了看墳堆,原來墳堆前壘著的不是一堆胡基,而是坐臥著一個人。人已經老得不像個人了,嘴皺得如嬰兒屁眼,眼角糊著眼屎。這麼老的人孤零零坐在墳前做甚?上前問:你老在這兒幹啥?老人說我看我新房哩。又問你老多少高壽了?老人說活得丟人了,丟人了,九十二了閻王爺還不來領麼。老人對生死的心態令我們驚歎,我要背他回坡下的村去,他硬是不肯,便掏了百元錢塞在他的懷裏,我們便往溝畔我們要拜訪的那戶人家去。這人家在一處圓土峁下,五間的磚房與所有的人家土牆土屋頂不同,磚房的兩邊又各安了大木格窗,再加上刷黑的釘著大黃銅泡釘的大門,山峁如臥虎,這門窗就是臥虎的眉目了。主人的門前雖未有公路,他卻是溝外鎮子上的一支長途貨運車隊的車主,足跡和車轍終年在家鄉與烏魯木齊之間往複,那鼻子高聳的老婆也就是在酒泉的一個歌舞廳裏認識而帶回來的———他強調她不是坐台的小姐,是服務生。我們就坐在客廳裏燒罐罐茶(用玉米棒芯兒在鐵火盆裏架火,將陶壺裝滿了磚茶在那裏煮沸,然後一一倒在小陶杯裏),北方沒有新鮮茶,但陳茶這麼熬出石油一樣黑汁來,卻是另一種味道。問起這麼多年搞長途運輸有沒有出什麼危險,他說這當然有啦,彭加木是死在羅布泊的,餘純順也是死了,他在沙漠上就看見過已經被曬幹的現代人的屍體,他們是科學家或探險人,隻是和大自然作鬥爭,運輸車隊卻裝著貨,還得防那些強盜哩。他說他在一個夜裏經過覺金山,突然前邊有人擋車,他才要停下來,驀地發現前邊不遠還有一個人提著一根木棒,立即明白遇上壞人了,剛踩了油門,擋車的那人就撲上車門外的腳踏板上,並已拉開了車門。他是一手把握著方向盤,一手斜過去緊拉車門扶手,兩人就那麼對峙著。虧得他腦子清楚———他說,我的長處是越在緊急時腦子越清白———就將車往崖根靠,既要靠近崖根,又不能把車碰在崖根,車就離崖根半尺寬,強盜便被擠傷了掉下去,然後一口氣將車開下了山,才發現拉車門的那隻手皮肉都拉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