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子路真的要走了。娘要送他,他不肯,石頭要送他,他也不肯,西夏就提了他的那個提兜送他,西夏把他整理的方言土語筆記本也裝進提兜的時候,問子路能不能把她收集的畫像磚先也帶一兩件,子路沒有回答她,卻掏出那個筆記本撕了。西夏不再說一句,提起了提兜跟子路走。出了蠍子尾村,子路卻拐腳往爹的墳上去,他並不等候西夏從櫻甲嶺崖崩下來的亂石裏走近來,跪下去給爹磕了一個頭,那磕聲特別響,有金屬的韻音,西夏聽見他在說:“爹,我恐怕再也不回來了!”兩行眼淚卻流下來。在那一刻裏,西夏不知怎麼也傷感起來,她跑過去抱住了子路,子路的頭正好搭在她的奶頭上,她喃喃地說:“子路子路,你要理解我。”拔掉了他頭發中的一根白發。
當子路坐上去省城的過路班車,消逝在了鎮街的那頭,街上滿是些矮矮的男人和女人,都跑過來問西夏:子路走了?子路怎麼一個人走了?西夏抬起頭來,驀地看見了牛川溝的方向,有白塔的那個地方,天空出現了一個圓盤,倏忽又消失了,她以為她是看花了眼,問旁邊人:“看見了嗎?看見了嗎?”但眾人都沒有注意到那天上的奇觀,而鞏老大家門前的那攤積水前,迷胡叔坐在那裏又咿咿呀呀地拉了胡琴,你弄不清那水是琴聲在漫,還是琴聲是水而搖曳,一切都飄飄然然,站在旁邊聽琴的一個是她曾在省城車站見過的女人,一個竟是南驢伯。
1998年3月12日初稿完
1998年5月19日二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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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
今年我將出版我的文集,一共是十四卷,沒有包括過去的《廢都》和現在完成的《高老莊》。設計封麵的曹剛先生在每一卷上以一個字做裝飾,他選用了“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寧四方”。這是劉邦的詩,二十三個字。瞬間的感覺裏,我立即知道我的一生是會能寫出二十三卷書的。《高老莊》應該為第十六卷,也就是我在這個世紀的最後一部長篇。
在世紀之末寫完《高老莊》,我已經是很中年的人了。人是有本命年的,幾乎每一個中國人在自己的本命年裏莫不是恐慌懼怕,同樣,天地運動也有它的周期性,過去的世紀之末景象如何,我們不能知道,但近幾年來全球範圍內的領繁的戰爭,騷亂,饑荒,瘟疫,旱澇,地震,惡性事故和金融危機,使得整個人類都焦躁著。世紀末的情緒籠罩著這個世界,於我正偏偏在中年。中年是人生最身心憔悴的階段,上要養老,下要哺小,又有單位的工作,又有個人的事業,肩膀上扛的是一大堆人的腦袋,而身體卻在極快地衰敗。經曆了人所能經受的種種事變(除過坐牢),我自信我是一個堅強的男人,我也開始相信了命運,總覺得我的人生劇本早被誰之手寫好,我隻是一幕幕往下演的時候,有笑聲在什麼地方輕輕地響起。《道德經》再不被認作是消極的世界觀,《易經》也不再是故弄玄虛的東西,世事的變幻一步步看透,靜正就附體而生,無所慕羨了,已不再寵辱動心。一早一晚都在仰頭看天,像全在天上,蹲下來看地上熙熙攘攘物事,一切式又都在其中。年初的一個黃昏,低雲飛渡,我出門要幹事去,當一腳要踏下去的時候我突然看見了一隻蟲子就在腳下活活地蠕動,但我的腳因慣性已無法控製,踏下去就把它踏死了。我站在那裏,悲哀了許久,懺悔著我無意的傷害,卻一時想到這隻蟲子是多麼像我們人類呀,這蟲子正快樂地或愁苦地生活著,突然被踏死,蟲子們一定在驚恐著這是一場什麼災難呢?也就在那個晚上,我坐在書房裏,腦子裏還想著蟲子們的思考,電視中正播放著西藏的山民向神靈祈禱的鏡頭,驀地醒悟這個世界上根本是不存在著神靈和魔鬼的,之所以種種奇離的事件發生,古代的比現代的多,鄉村的比城市的多,邊地的比內地的多,那都是大自然的力的影響。類似這樣的小事,和這樣的小事的啟示,幾乎不斷地發生在我的中年,我中年階段的世界觀就逐漸變化。我曾經在一篇短文裏寫過這樣的話:道被確立之後,德將重新定位。於是,對於文學,我也為我的評判標準和審美趣味的變化而驚異了。當我以前閱讀《紅樓夢》和《楚辭》,閱讀《老人與海》和《尤裏西斯》,我欣賞的是它們的情調和文筆,是它們的奇思妙想和優美,但我並不能理解他們怎麼就寫出了這樣的作品。而今重新檢起來讀,我再也沒興趣在其中摘錄精彩的句子和段落,感動我的已不在了文字的表麵,而是那作品之外的或者說隱於文字之後的作家的靈魂!偶爾的一天我見到了一副對聯,其中的下聯是:“青天一鶴見精神”,我熱淚長流,我終於明白了鶴的精神來自於青天!回過頭來,那些曾令我迷醉的一些作品就離我遠去了,那些淺薄的東西,雖然被投機者嘩眾取寵,被芸芸眾生的人雲亦雲地熱鬧,卻為我不再受惑和所編。對於整體的,渾然的,元氣淋漓而又鮮活的追求使我越來越失卻了往昔的優美,清新和形式上的華麗。我是陝西的商州人,商州現屬西北地,曆史上卻歸之於楚界,我的天資裏有粗曠的成分,也有性靈派裏的東西,我警惕了順著性靈派的路子走去而漸巧漸小,我也明白我如何地發展我的粗曠蒼茫,粗曠蒼茫裏的靈動那是必然的。我也自信在我初讀《紅樓夢》和《聊齋誌異》時,我立即有對應感,我不缺乏他們的寫作情致和趣味,但他們的胸中的塊壘卻是我在世紀之末的中年裏才得到理解。我是失卻了一部分我最初的讀者,他們的離去令我難過而又高興,我得改造我的讀者,征服他們而吸引他們。我對於我寫作的重新定位,對於曾經閱讀過的名著的重新理解,我覺得是以年齡和經曆的豐富做基礎的,時代的感觸和人生的感觸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深切休會的,即使體會,站在了第一台階也隻能體會到第二台階,而不是從第一台階就體會到了第四第五台階。世紀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