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下午我昏昏欲睡。車上有濃烈的煙草味道。醒來的時候看見大漠的黃昏。比我和十禾在教學樓上看到的要開闊與壯麗的多。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金色的光線凝集並與天相接。清澈的天空之中已見稀疏星辰。有黑色巨大的鳥在盤旋,不祥而憂鬱。
目極之處落滿父親的氣息。
這個男子已經開了10多個小時的車了。新疆與家的城市已經有明顯的時差。天黑非常玩。九點半,黃昏正濃。
我問他還需要多少時間?他說,不要著急。應該很快。你可以睡一下。醒來就到了。
覺得他應該是個善良的人。從他平淡鎮定的語氣。非常踏實。我再次困倦地睡過去,顛簸的時候夢境就被驟然打斷。
天色漸晚的時候,他叫醒我,說,看,到礦區了。透過擋風玻璃我眺望,看見不遠處矮小的磚房,沿著大路排列。再往前,已經見到一盒盒被廢棄的鐵皮屋。像是集裝箱那樣,但已經鏽跡斑斑。都是以前石油工作者住的地方。我父親也住這樣的鐵皮屋,冬天很冷,夏天很熱。很快我們見到了人影,司機和他們打招呼,用我聽不懂的維族語言。
半個小時後,卡車已經開進了車隊。他說他要把車泊在庫裏去,於是讓我下車。告訴我你父親在第四中隊,從這裏可以一路問過去,這裏的人們都很熟。我對他說謝謝,他明朗地笑起來。自然而且直白。忽然他說,以前隊長經常收到你們母女的音訊的,怎麼這些年來都沒有了呢,大夥還吃過你們母女送給隊長的柑橘呢。他無意問,我卻感到難過。我什麼也沒有說,隻是道再見。
看見他爬上貨車鬥去卸貨物。矯健如同翻牆逃學的快樂少年。真是讓人難忘的男子。
我終於找到了父親的住所。和父親信中提過的那樣,不過是間小鐵皮屋,正麵和背麵各有一扇小窗。沒有開燈,裏麵也沒有人。於是我在小屋前麵的空地上坐下來。靜靜等待。
彼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塞外的夜空非常純淨。是純正的黯藍,有絮狀的縹緲雲絲。我從未見過這樣多的繁星。依稀記得幼年的夏夜,父母帶我在學院後山乘涼時,偶爾得以見到這樣星光墜落的夜晚。銀河瀉影,樹蔭滿地。影子隨習習涼風微微變幻。古老而神秘。耳畔有親切的童謠。那些跳躍的小調似故土之中長出的藤蔓,纏繞在我的血肉裏,屈曲盤旋並不斷沉澱,析出時光的歎息。那時母親常對我講歐·亨利的短篇。印象深刻的有《最後一片樹葉》。父親時常教我辨認天空中的各種星座。這些事件是這樣平時具體地存在過,但回憶起來的時候,像是在羨慕一件自己沒有得到過的禮物。
12
是什麼時候,我們就倏忽而過這樣的純白年代。
我困的幾乎要睡過去。但努力使自己清醒。並不斷告訴自己這是陌生的地方。不再是家中溫暖的床,可以在任何時候睡下去。
就這樣我終於等來了父親。
我看見他從黑暗處走來。如同偶爾夢境之中的情形。我知道那一定是他。我甚至如此熟悉他走路時漫不經心的姿勢。絲毫沒有改變。漸漸走近的時候,我又見到了他的麵孔。在闊別了整整十年之後。
這張麵孔時而會在某個混亂的夢境中閃過。我深知它從未離去。想念是一種儀式。真正的記憶是與生俱來的。父親更瘦了。他的麵孔有明顯衰老的痕跡。棱角更加突出。眉目之間有著經曆孤獨之後的隱忍。他穿著工作製服未脫。異常詫異地看著我。
我們對視很久沒有說話。然後我突然就掉淚。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