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有巨大的隱痛噴薄而出。

我喊他。爸。我來看你。

父親不可置信地慢慢走近,蹲下,凝視我的臉。伸出手撫摸我淩亂的頭發。小心翼翼似乎是在為一件脆弱的瓷器拭去灰塵。我已經與他近在咫尺,卻懷疑這一切的真實。這是十年前離開我的父親,這個善良的,愛我的父親。他本來有著與天下一切初為人父的男子那樣沉重的愛,但是他選擇告別。至今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本身就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很多事情我們難以解說。

我看見他眼睛裏閃動的光。他說,你怎麼一個人來。你媽呢。

我說,我一個人來,你不高興嗎。話到這裏,我已經泣不成聲。

父親牽我起來,我發現自己已經與他一樣高了。他亦激動地說,堇年,你都長這麼大了。

我分明感到長久的隔閡之後疏離的感情。感情雖然愈見深刻,但是表達的障礙卻前所未有的深重。我完好地繼承了他們的內斂性格。我們沒有抱在一起痛哭沒有講不完的話。我們十年之後的重逢,平淡得仿佛隻是一個假期之後的相聚。

父親說,進來吧。我悶聲答應。

他拉了燈繩,60瓦的電燈下,我看見這個簡陋的住所。父親就是在這裏度過了十年漫漫歲月,廝守著西域大漠裏日複一日的熹微黎明和沉沉落日。在這背後,隱忍了怎樣龐大的絕望和妥協。我非常心疼。

父親問我近年來同母親的生活。我說很好,她是在用全部生命愛我。可是我不爭氣。他又問,你今年是不是該高考了,怎麼跑這裏來。我說,我已經打算放棄高考,我撐不下去了。有些事情讓我醒悟過來。於是父親歎著氣。沉默不語。方才談話間,他為我倒暖瓶裏的水,讓我洗臉。

環視這個小屋,一張彈簧床,一隻鐵櫃子,用來裝衣物。那頭有盥洗架,搭著毛巾。寥寥數物,卻讓房間擁擠。鐵製的地板踩上去發出空殼的響聲,聽著心生寂寞。

父親斷斷續續地說話,直到三點。他說,是不是困了?我不該和你說這麼多。你睡吧。明天好好睡個懶覺,難為你走這麼遠的路。我說你呢?他說他不想睡,可以坐在椅子上看書。

我因為疲倦,倒頭就睡著。躺下的時候,看見床頭櫃上放著兩隻簡易的黑色相框。裏麵的照片,一張是小時候我與母親抱在一起的照片。幸福的表情。記得是小時候隨信一起寄過去的。另一張卻是一個陌生女子。我承認是個非常漂亮的異族女子。笑容明媚。心中明白是怎麼回事。但我已經什麼也不想思考。父親關了燈,我沉沉睡過去。

這是這個旅途中睡得最香甜的一夜。邊疆夜晚有呼嘯的風聲,我非常喜歡這種聲音。荒涼得感到細小的沙粒落在眼睫上。

13

那夜有著各種各樣雜亂的夢。許多人許多事情錯綜交織。卻都是模糊的。也夢見遙遠的家。母親是否會殷切期待我回來呢,當她發現我過早地不辭而別之後。

早上醒來,父親已經上班去了。床頭櫃上留著一張字條:堇年,爸爸去上班。早餐在小桌上。不要隨便出門。這裏有幾本書,你可以看書打發時間。我拿著字條凝視溫暖的字跡,多年不見。床頭櫃上那個陌生女子的照片已經被他拿走了,隻剩下我和母親的那張。

小桌上有饅頭和饢,一杯牛奶。我吃完後幫他清理衣櫃,打掃屋子。感覺到這樣陌生,像是在偷盜別人的東西一樣。

坐下來的時候已經將近中午。翻開桌上的書,有一本是講解各種植物的科普讀本。我饒有興味地看,不多一會兒,父親就回來了。

他說,走,去食堂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