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加新奇地參觀房間。父親安頓好我們,讓我們上床睡覺。睡前衣加驚喜地看著床頭那張陌生女子的照片說,媽媽!——爸爸!你有媽媽的照片?衣加激動至極。

父親已經明顯很尷尬,他悄悄過來,說,堇年,我知道你很懂事。

我微笑著打斷他,說,不,什麼事也沒有,真的。我理解。但是衣加的外祖母已經死了。我希望你去找到衣加的母親。她母親沒有來找你嗎?她們的生活有多可憐,你完全無法想象。我與她們生活了將近一年時間。我很了解她們需要什麼。

父親直視我的眼睛,我們之間已經明顯有了成年人的對峙。這讓我非常難過。

那夜我依舊與衣加相擁而睡。她善良單純,我不忍心對她多說一句話。月光傾瀉進來。我又感到風沙落在我的眼睫上。我看見父親站在小窗旁邊,猛烈地抽煙。黑暗之中,他亦不過是再平凡不過的男子。我暗自又開始⊙

我笑笑,把它放了回去。走出書店的時候,小寒時節的南方已是華燈初上。我想我還需要做這樣的書,做了之後去考試,考了之後才可以決定我能否離開這裏,去北方。

而這都是在以前。

我對麥子說,麥子我在讀史鉄生,我非常地難過。麥子說,很快我就會去他的故鄉去看那些舊胡同了。我以為這又是她在開玩笑。兩個星期之後,我接到麥子母親打來的電話,她問,十禾,你知道麥子去哪裏了嗎?你是她最親近的朋友,你要幫幫阿姨,麥子是鉄了心要走了……

我腦子裏轟鳴地搜索著詞句,我想也許她是真的不適合再在這裏呆著,她應該離開。之後某個晚上,我接到麥子打的電話,她說,北京正在落一場大雪,我在公用電話亭裏,我沒有帶夠衣服,我非常冷……已經是大寒的天氣了。我想念你,十禾。不要告訴的母親,答應我。

我沒有說話。

她終於還是走了——哪怕以逃遁的方式。我們曾經說過,要一起去遠行。找到一個遙遠的地方,短暫停留,然後繼續離開。我隻是將它看作一個遙遠的夢想,遙遠到,沒有指望它能夠被觸及並實現。

比如黃昏的時候飢寒交迫地等在黃沙彌漫的荒原上,看日落的時候凝固的時光之中灰塵在若隱若現地歌唱;或者在深夜裏看Stephen Daldry的電影,看鏡頭裏所有不著痕跡的關懷與憂傷;第二天去遠方,去海邊,聼小鳥用希臘語唱歌,海風微鹹,時光慢得像祖母手裏的針線活兒;很認真地花一個下午的時間準備一頓晚餐,請當地一個棕紅色頭發的女孩一起來享用,然後去散步,找一隻身體透明的寄居蟹,坐下來和它一起玩耍,度過這個黃昏。穿一件有著淺藍色條紋的棉衫,吹兩千年前撫過海倫的頭發的風,腳泡到水裏直到感冒。晚上有星光彌漫,在沙灘上寫詩。一隻大海龜悄然泅離。

如果可以,就乘一隻大桅杆的船,去地中海最西邊看伊比利亞的美麗女子,那些被地中海灼熱的土地和充滿神話氣息的空氣所灌溉的黑色玫瑰,摘一支比她們的睫毛還要芳香的花朵,思考送給誰,最後還是給了自己。看著它在水杯中枯萎就後悔,這個感覺很像《蘇菲的選擇》裏麵梅裏爾的哭泣。牽著她的手,和她一起步行到快要倒閉的電影院看第一百零七遍上映的《於洛先生的假期》,聽裏麵超級難懂的嘰裏咕嚕的法式發音,然後困得睡過去,醒來之後回家,夜色濃鬱得像油畫上的凝彩。小心路上的小偷。

還有托斯卡那的藍色丘陵,或者呂米埃兄弟的咖啡館,一片落葉順著塞納河的左岸漂到我的小船邊,它來自阿爾卑斯的牧場。中世紀的城堡裏有公主在用意第敍寫情書,落魄的畫家向我乞討。我去瞻仰了萊尼·瑞芬斯塔爾的墓,順便捎一束雛菊給克羅岱爾,還有加曼,那個真正的電影詩人。他淺吟低唱,叫我去看後花園裏的石頭上亮晃晃的月亮。

“……愛情海的珍珠魚……溫柔的海浪沖洗著死亡之鳥……丟失的男孩子……永遠的熟睡了……緊緊的擁抱……鹹鹹的唇相吻……我們的名字將被人忘記……沒有人會記住……於是我在你的墓前放下一株飛燕草……一片藍色……”

那是加曼的詩歌,郭珊說,“結尾屏幕上就隻剩一片藍色他的藍色,毫不妥協地堅持到最後一秒,這是大海,天空和飛燕草的顏色,也是自由,夢想,和愛的顏色,還是一塊屍布下裹著的一個驚世駭俗的天才的生命的顏色……”他的藍色的生命柔軟似普羅旺斯的薰衣草地裏掠過的微風,為了祭奠他,我偷了一把斯特拉第瓦裏的小提琴,在黃昏的時候把它送進了愛琴海,米諾斯的怪獸也安靜了,這琴聲像海倫的吻,像晚風。

……離開的時候和一群孩子去廣場上跳舞。等到她出現在第二街區,就笑著跑過去親吻,晚上回家共進晚餐,聼她癡人說夢,生活像一隻光輪。等她入睡,對她悄悄說再見。

起來,睡下。鬥轉星移。

麥子也走了。我沒有對她說再見。黑色的軟皮封麵的《聖經》留在我這裏。包括新舊約。每個晚上我把它放在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