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燈,閱讀。這亦讓我想起維吉尼亞·伍爾芙,那個優於的天才,在Stephen的電影裏,她在遺書中對丈夫說:

“記住我們共同走過的時光,記住愛,記住時光。”

然後她就走進英國北部蘇塞克斯郡的一條河流中,將石頭裝滿了外套的口袋裏,永遠的,和水裏的魚兒講故事去了。電影裏的那條河流,清澈歡快,兩岸植物蔥鬱,水草彌漫,她穿著魔法師一樣的尖尖的紅皮鞋,走了進去。

“讓我們記住我們共同走過的歲月,記住愛,記住時光。”

麥子說,給我一條路,我來教你怎麼走。

於是她就自己去找這條路了。猝不及防。儅我一個人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時候,我總是能聽見她在喊我,十禾,我給你一條路,你願不願意自己走。擡起頭,卻隻有一整條街道上明明滅滅的燈光。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們凴年少的血性所支持下來的全部不妥協的夢想,在這一夜間就成片地倒下去了,如同潰不成軍的戰場,血流成河,慘不忍睹。

麥子,我無路可走。

回家的時候,媽媽在餐桌上說,今天下午麥子的母親特意來找她,麥子的母親哭得非常傷心。十禾,要是你知道麥子去了哪裏,幫幫家長,你不知道做父母的難處。我想說,媽媽,你不知道做孩子的難處。但我還是把這話咽下去了。

翌日我給麥子的母親打電話。我說,伯母,別擔心,麥子在北京很好。然後我輕輕地放下電話。

麥子回來的那天,我去機場接她。她非常消瘦,走到我麵前,說,十禾,我知道你要說,原諒我我是為了你好。

然後我看見她悲哀的笑容。她和母親一起離開。我凝視她的背影,像是在欣賞一出結局已定的默劇。大寒時節的凍雨,紮在夜幕的黑色絲絨上。

我心裏回蕩著空曠的呐喊。如同末世裂響。

《聖經》中說,沒有義人,連一個也沒有。但我相信我會獲得原諒與救贖。

每個晚上,我一句一句地讀著《聖經》的時候,會想起麥子說,我想去相信一個人,非常想。可是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忙著生,忙著死,所有人都是如此窘迫的姿態。令我不忍心再向別人索求關懷,如果期待被給予絕對的原諒與溫暖,那將會是捕風捉影之後的一無所獲。如果我們想不對人世失望,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要對它寄予任何希望。十禾,記住,這不是絕望,這是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徑,亦是獲取幸福感的前提。

這一年,我和麥子隻有十五嵗。

很多年以後,終於能夠等來這次遲到的遠行,遲到已經模糊了當初熱切期待它的理由。我聽見呼嘯的鳴笛劃過中原古老的土地,穿越滿是明亮積雪的秦嶺,道路兩旁常常是低矮破舊的民居,老人和孩子目送著一輛輛呼嘯而過的列車,他們靜默地站立的姿態,讓人蒼涼地想起他們祖祖輩輩對這山嶺的愛情。也許在他們看來,每一列穿越山嶺的火車,都是奔向葬禮的記憶的載體,就如這些不聲不響流逝的歲月,劃過他們的一生,隻留下蒼老的身軀和日漸淡滅的記憶。

我看到黃土高原上蒼茫的落日,黃河像撕破大地的綠色肌膚之後汩汩流淌的鮮血,天地間綿延不盡的凸起與凹下,錯落而給人以嚴肅、從容的撫慰。目極之処落滿父親的氣息。

這些土地和在這土地上生活的人們,似乎有足夠的堅韌取抵禦時空的變幻,他們平淡原始的生活,是人的本質回歸。

穿越華北,溫潤的田野上充滿生命的跡象,鮮明飽和的色澤卻會讓你視覺疲憊。我想起史鉄生的遙遠的清平灣,那些鮮活的體驗,於我們的生命中深深印刻。這是一種無法被證明的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