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而明智並足夠冷漠的旁觀者,在這個令人失望的世界裏麵難道又能擺脫作為一個渺小醜角的宿命麼?
於是我沮喪地推著單車繼續回家。
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我看到母親打著傘神色慌張地一路尋過來。她看到我的時候,不顧一切地衝過來,徒勞地為已經完全濕透的我打傘。
其實那個瞬間,我懦弱地在被雨水模糊了眼睛的時候落淚了。我想,這樣落淚,應該不會吵醒了忍耐。
因為在接下來的殘餘青春裏,我還那麼需要它。
高三還是這麼毫不妥協地來臨了。除了窗外的白樺又是一歲枯榮之外,我並未感到多大的不同。
青淮的明信片,已經貼滿了我宿舍床頭的整整一麵牆。在無數個空落的白天過後的黑夜,在無數個無眠的黑夜過後的白天,它們安慰我以遙遠的路途和夢想,並且一再提醒著我,青春的意義決不在於這煉獄般的高三,卻一定需要這煉獄般的高三來鍛造並借此加以最深刻的闡釋。如同一把最鋒利的劍,唯有最滾燙的爐溫和最慘烈的淬火才能鑄就。
然而,在以後珍貴的歲月裏,我卻再也沒有看見過青淮。身邊的座位也就這麼永遠地空了。常常地,在宿舍安靜做題的間隙中,我總是感到青淮還會拿著兩隻青紅的桃子,天真地來找我講述她的旅途;或者在課堂上聽老師講解一道複雜的解析幾何的時候,我會忽然覺得隻要一扭頭就還可以看見青淮躲在書後麵,像孩子一般嗤嗤竊笑……
然而這一切都僅僅是記憶,而已。
後來我才知道,青淮的父母已經決定把她送到國外去
留學,所以她再也不用回來了。而直到高三最後的日子,我仍然持續地收到她的明信片,那些除了一個遙遠的郵戳和一行清晰的地址之外再無其他贅言的紀念。我溫暖並且感激地知道我已經獲得了多麼令人驕傲的幸福:擁有一個地址,和一個遠方的人,將路途中的想念寄給你。
我便是懷著這樣的幸福,在最恬不知恥的滿足之中,結束了十八歲的夏天。
而路途結束了。或者說,又將開始了。我最終背著背包,像青淮那樣獨自踏上漫長的旅途,而青淮,或許正在深夜的候機廳等待中途轉機的國際航班。
我必定會在記憶中珍藏我青春時代慣看的風景——校園裏的白樺黃了又綠了,在明亮的窗外窸窸窣窣地抖動,釉質飽滿的碎小葉片將陽光折射得充滿了年少無憂的歡快。金黃色的陽光被教室的窗欞切割成規則的形狀,撒落在貼滿了標準答案和高考信息的白色牆壁上。知了的叫聲被熱風吹得一浪高過一浪,白襯衣在風扇的吹動下隨翻飛的試卷和書頁一起不安分地鼓動著。靜靜停在教學樓下的自行車,坐墊被烤得好燙。天真無知的蜻蜓懵懂地停在窗台上,很快又索然無味地離去。
一如青淮必定會在記憶中珍藏她青春時代慣看的風景——玲溪的折子戲,漫長的夜行列車,小興安嶺的林海,新疆的坦蕩大地以及璀璨星光,內蒙的廣袤草原,還有那些數不盡的如畫山河。
從那個十八歲的夏天開始,在後來的時光當中,我一個人按照青淮寄給我的明信片的地址,一一重新去看一遍。而每次我在彼地準備寄一張明信片的時候,卻發現,我的路途上的想念找不到那個可以寄達的人。即使有那樣的一個人,我也不知道她的地址。畢竟,她是候鳥。
於是我隻能一再寫給自己,告訴自己,我曾經行走在回憶中。
這是十五六歲時的文字,而今看來,已是囉唆繁冗的羞人之筆。但我不作任何修改地放置在這裏,謹以鏡鑒,或者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