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她欲言又止的敘述中,幾乎能看到她臉上感情流逝之後的灰燼。

我發現我漸漸不知道該怎麼回複她的信。於是總是默默看完,把它們折好放回信封,一封封碼起來收藏好。

在信中故城向我提起以前課間的時候,我們站在走廊俯身望下麵踢球的男孩子的情景。她在裏麵尋找喜歡的男孩子的身影。時而微笑時而流淚。尖銳的上課鈴聲拉響,她就談談地說,走,回去了。

我看不到她的臉,卻能遙遙相望她內心的落寞傷感。如同我每次看到信紙上覆有靈魂的敘述的時候,便會知曉這樣一處暗淡的光。

我於這每日每夜的獨立生活中,漸漸有種落水一般的無力掙紮。晚上十二點準時上床,回想每天一模一樣的日子,心生寂寥。

像一條漫長的征途,一旦開始,便沒有人再知道歸期。

以至於重新麵對和審視自己生活的時候,感到幻覺般的甜蜜。一切是一個失去的過程。彼時時光沉沉地靜止在深處。留下無限空曠。似記憶的沉香。

我們在夢境。我們在現在。

9

很久很久沒有蘇欽的消息。後來某一天收到了她的一封信,說她已經換了工作,不再做美院的老師,做平麵廣告設計。朝九晚五。說她一再尋求生活的突破口,不甘心過千篇一律的生活。這是我喜歡的。隻是再也沒有機會和她一起坐在空曠的畫室裏安靜地畫靜物寫生,看她眯著眼睛捕捉線條的明暗,喜歡叼著鉛筆。

生命原是這樣一場沉迷的遊戲,每個人自知。因為總有別離。故城走了。蘇欽走了。隻剩我,站在原地看著她們漸行漸遠。

後來放假的時候回了家,非常碰巧地在百貨商場裏碰到蘇欽。我在背後看她良久,她黑色的長發隨意地編成辮子垂至腰際。依然那樣瘦。披一件黑色的長風衣,裏麵是簡單的白襯衣。黑色長靴。有熟稔的溫婉氣息。讓我感到她對生活充滿原諒和默許姿態。但旁邊有位男子拎著購物袋,耐心看著她挑選商品。我走過去輕輕拍她的肩膀。她回過頭來的眼神煞是驚喜,我輕輕擁抱她,像以往那樣。聞到她身上不沾香水味道的植物辛香。她說,天啊,你長這麼高了。

幾句寒暄之後,她叫我一起吃飯。我注意到旁邊男子的錯愕又加以掩飾的神情。覺得很尷尬。於是說不了。你們慢慢逛,我還得先回家。再見。

我笑笑便走了。

其實每次對她說再見,心中都有無限落寂。我記得。記得以前最糟糕的日子裏,晚上十一點,還在街心花園裏聊天。那座花園裏有一株高大的橡樹。在南方的氣候裏終年青翠,非常美。我說到難過之處,胸口感到有靜默激烈的血液奔湧。強大至極的力量。眼睛灼熱,眼淚流下來。雙手捂麵。她輕輕歎息,良久,伸出手來意欲攬我入懷,我暗自掙紮抵抗。

蘇欽說,不要這樣,到我這裏來。語氣堅決而溫柔。然後將我的頭抱過來,手指輕輕梳理我淩亂的頭發。沉默不語。

這是年少時印象頗為深刻的場景。這樣溫情的關懷,一生會有幾次。這是記憶之中深刻的灼印,被有溫度的觸覺所提醒,會時時散發出經久的感懷,醇香。令人沉醉卻不經悲喜,隻落一地滾燙的煙燼。

此時我知道她已經被人群所掩埋。我即便回頭,也不會看見她的背影。

我想象他們即將擁有的生活,就像他們現在一樣,甚至會像我今後一樣,身邊有一個熟悉似自己一般的人,日日夜夜,過著叫人無望的平凡一生。購物。做飯。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