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府的牆上爬滿了青青的藤,他認了許久,才辨出原來是淩霄花,已經有幾枝開得早的,豔麗的黃色,凝臘樣的一盞,像是他書案上的那隻凍石杯,隱隱剔透。風吹過花枝搖曳,四下裏寂無人聲,唯有她靠在肩頭,而他寧願一輩子這樣坐下去。
仿佛依稀還是昨天,卻已經,原來過了這麼久了。
久得已經成了前世的奢望。
冰冷的東西蠕動在桌麵與臉之間,他以為他這一輩子再不會流淚了,從母親死去的那天,他以為一輩子都不會了。那樣多的東西,他都已經擁有,萬眾景仰的人生,唾手可得的天下,他曾於千軍萬馬的拱衛中意氣風發,那樣多,曾經以為那樣多——今天才知道原來竟是老天可憐他,他所最要緊的東西,原來沒有一樣留得住。
他竟連去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他這樣儒弱,隻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有多儒弱。他這樣在意這個孩子,而她永遠不會知道,他其實更在意的是她。因為是她的孩子,他才這樣發狂一樣的在意。可是現在全都完了,今生今世,他再也留不住她了。
她以如此慘烈而絕決的方式,中止了與他的一切。
從此之後,他再也不能奢望幸福。
天亮了,靜琬迷迷糊糊的轉過頭,枕上冰冷的淚痕貼上臉頰,雖然已經過了這麼久,那種撕心裂肺樣的痛苦,似乎已經由禸體上轉為深刻於心底。每一次呼吸,都隱隱作痛得令人窒息,她慢慢睜開眼睛,有一刹那神思恍惚,護士還在床前的軟榻上打盹,她徹底的醒來,那樣慘痛的失卻之後。這一生再也不會與他有著糾葛了,從她體內剝離的,不僅僅是一個生命,而是與他全部的過往,她再也沒有力氣支持下去。最最撕心裂肺的那一刹那,她的眼淚嘩嘩的湧出來,嗚咽著:“媽媽……” 隻是在枕上輾轉反側:“媽媽……媽媽……”
那樣痛,痛得椎心刺骨,以為瀕臨死境。她也差一點死掉,因為失血過多,身體裏所有的溫度都隨著鮮血汩汩的流失,她隻覺得冷,四處都冷得像地獄一樣,人唯有絕望。好似四處皆是茫茫的海,黑得無窮無盡的海,唯有她一個人,陷在那無邊無際的寒冷與黑暗中。再也沒有光明,再也沒有盡頭。她拚盡了全身的力氣,也是掙脫不了,直到最後精疲力竭的昏迷。
護士聽到動靜,驚醒過來,替她量了量體溫,又替她掖好被角。正走過去拿血壓計,忽然踩到地毯裏小小的硬|物,移開腳一看,原來是塊金表。她彎腰拾了起來,表蓋上本有極細碎的鑽石,流光溢彩。 護士“嗬”了一聲,說:“真漂亮,啊,是PatekPhilippe呢。”
那些往事,如同一列火車,轟轟烈烈的向著她衝過來。火車上他唇際的煙草芳香……大雨滂沱的站台他眼睜睜看著自己離開……乾山上冷風落日……衣襟上的茉莉花……
大片大片的紅葉從頭頂跌下,他說,我要背著你一輩子。
終於是完了,她與他的一輩子。命運這樣幹脆,以如此痛苦的方式來斬斷她的遲疑,她曾經有過一絲動搖想留下這個孩子。並不是因為還戀著他,而是總歸是依附於自己的一個生命,所以她遲疑了。哪知到了最後,還是這樣的結果。恨到了盡頭,再沒有力氣恨了。護士說:“不曉得是誰落在這裏的,這樣名貴的懷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