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蒼白的像是屋宇上的積雪,竟沒有一絲血色。皇帝便又笑了一笑,示意他近前來,道:“今兒是朕的不是,你們也不必嚇成這樣,這是在行苑裏頭,難道朕還能走丟了不成?”
納蘭道:“臣等護駕不周,請皇上治罪。”皇帝見他穿著侍衛的青色油衣,依著規矩垂手侍立,那聲音竟然在微微發抖,也不知是天氣寒冷,還是適才擔心過慮,這會子鬆下心來格外後怕?皇帝心中正是歡喜,也未去多想,隻笑道:“朕已經知道不該了,你們還不肯輕饒麼?”太監已經通報上來:“萬歲爺,索大人遞牌子覲見。”
皇帝微微皺一皺眉,立刻又展顏一笑:“這回朕可真有得受了。索額圖必又要諫勸,什麼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聖主不乘危而徼幸。”納蘭恍恍惚惚聽在耳中,自幼背得極熟《史記》的句子,此時皇帝說出來,一字一字卻恍若夏日的焦雷,一聲一聲霹靂般在耳邊炸開,卻根本不知道那些字連起來是何意思了,風挾著雪霰子往臉上拍著,隻是麻木的刺痛。
皇帝就在南宮正殿裏傳見索額圖,索額圖行了見駕的大禮,果然未說到三句,便道:“皇上萬乘之尊,身係社稷安危。袁盎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聖主不乘危而徼幸。’”皇帝見自己所猜全中,禁不住微微一笑。他心情甚好,著實敷衍了這位重臣幾句,因他正是當值大臣,又詢問了京中消息,京裏各衙門早就封了印不辦差,年下散坦,倒也沒有什麼要緊事。
等索額圖跪安退下,皇帝便起身回西暖閣,琳琅本坐在炕前小杌子上執著珠線打絡子,神色卻有些怔仲不寧,連皇帝進來也沒留意。猛然間見那明黃翻袖斜剌裏拂在絡子上,皇帝的聲音很愉悅:“這個是打來作什麼的?”卻將她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叫了聲:“萬歲爺。”皇帝握了她的手,問:“手怎麼這樣涼?是不是才剛受了風寒?”她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琳琅在後悔——”語氣稍稍凝滯,旋即黯然:“不該叫萬歲爺帶了我去騎馬,惹得大臣們都擔心。”
皇帝唔了一聲,道:“是朕要帶你去,不怨你。適才索額圖剛剛引過史書,你又來了——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輦,得無近似之乎?王太後雲‘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朕再加一句:現有衛氏琳琅。”她的笑容卻是轉瞬即逝,低聲道:“萬歲爺可要折琳琅的福,況且成帝如何及得皇上萬一?”
皇帝不由笑道:“雖是奉承,但著實叫人聽了心裏舒坦。我隻是奇怪,你到底藏了多少本事,連經史子集你竟都讀過,起先還欺君罔上,叫我以為你不識字。”琳琅臉上微微一紅,垂下頭去說:“不敢欺瞞萬歲爺,隻是女子無才便是德,且太宗皇帝祖訓,宮人不讓識字。”皇帝靜默了片刻,忽然輕輕歎了口氣:“六宮主位,不識字的也多。有時回來乏透了,想講句笑話兒,她們也未必能懂。”
琳琅見他目光溫和,一雙眸子裏瞳仁清亮,黑得幾乎能瞧見自己的倒影,直要望到人心裏去似的。心裏如絆著雙絲網,何止千結萬結,糾葛亂理,竟不敢再與他對視。掉轉臉去,心裏怦怦直跳。皇帝握著她的手,卻慢慢的攥得緊了,距得近了,皇帝衣袖間有幽幽的龍誕香氣,叫她微微眩暈,仿佛透不過氣來。距得太近,仰望隻見他清峻的臉龐輪廓,眉宇間卻有錯綜複雜,她所不懂,更不願去思量。
因依靠著,皇帝的聲音似是從胸口深處發出的:“第一次見著你,你站在水裏唱歌,那晚的月色那樣好,照著河岸四麵的新葦葉子——就像是做夢一樣。我極小的時候,嬤嬤唱悠車歌哄我睡覺,唱著唱著睡著了,所以總覺得那歌是在夢裏才聽過。”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唇角微微發顫,他卻將她又攬得更緊些:“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假若你替我生個孩子,每日唱悠車歌哄他睡覺,他一定是世上最有福氣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