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性德確無情弊。”目不轉睛的瞧著她,但見她耳上的小小闌珠墜子,讓燈光投映在她雪白的頸中,小小兩芒幽暗凝佇,她卻如石人一樣僵在那裏。隻聽窗外隱約的風聲,那樣遙遠。那西洋自鳴鍾嚓嚓的走針,那樣細小的聲音,聽在他耳中,卻是驚心動魄。嚓的每響過一聲,心便是往下更沉下一分,一路沉下去,一路沉下去,直沉到萬丈深淵裏去,隻像是永遠也落不到底的深淵。

她聲音低微:“自從入宮後,琳琅與他絕無私自相與。”

他終究是轉過臉去,如銳刺尖刀在心上剜去,少年那一次行圍,誤被自己的佩刀所傷,刀極鋒利,所以起初竟是恍若未覺,待得緩慢的鈍痛泛上來,瞬間迸發竟連呼吸亦是椎心刺骨。隻生了悔,不如不問,不如不問。親耳聽著,還不如不問,絕無私自相與——那一段過往,自是不必再問——卻原來錯了,從頭就錯了。兩情繾綣的是她與旁人,青梅竹馬,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卻原來都錯了。自己卻是從頭就錯了。

她隻是跪在那裏,皇帝隻瞧著她,像是從來不認識她一般,又像根本不是在瞧她,仿佛隻是想從她身上瞧見別的什麼,那目光裏竟似是沉淪的痛楚,夾著奇異的哀傷。她知是瞞不過,但總歸是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他八歲禦極,十六歲鏟除權臣,弱冠之齡出兵平叛,不過七八年間,三藩俱是大勢已去——她如何瞞得過他,心中隻剩了最後的淒涼。他是聖君,叫這身份拘住了,他便不會苛待她,亦不會苛待納蘭,她終歸是瞞不過,他終歸是知悉了一切。他起初的問話,她竟未能覺察其間的微妙,但隻幾句問話,他便知悉了來龍去脈,他向來如此,以睿智臨朝,臣工俱服,何況她這樣渺弱的女子。

過了良久,隻聽那西洋自鳴鍾敲了九下,皇帝似是震動了一下,夢囈一樣暗啞低聲:“竟然如此……”隻說了這四個字,唇角微微上揚,竟似是笑了。她唯有道:“琳琅罔負聖恩,請皇上處置。”他重新注目於她,目光中隻是無波無浪的沉寂,他望了她片刻,終於喚了李德全進來,聲調已經是如常的平靜如水,聽不出一絲漣漪:“傳旨,阿布鼐之女衛氏,容工德淑,予冊答應之位。”

李德全微微一愣,旋即道:“是。”又道:“宮門已經下匙了,奴才明天就去內務府傳萬歲爺的恩旨。”見琳琅仍舊怔怔的跪在當地,便低聲道:“衛答應,皇上的恩旨,應當謝恩。”她此時方似回過神來,木然磕下頭去:“琳琅謝皇上隆恩。”規規矩矩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視線所及,隻是他一角明黃色的袍角拂在杌子上,杌上鹿皮靴穿綴米珠與珊瑚珠,萬字不到頭的花樣,取萬壽無疆的吉利口采。萬字不到頭……一個個的扭花,直叫人覺得微微眼暈,不能再看。

皇帝的目光根本沒有再望她,隻淡然瞧著那鎏金錯銀的紫銅熏籠,聲音裏透著無可抑製的倦怠:“朕乏了,乏透了,你下去吧。明兒也不必來謝恩了。”她無聲無息的再請了個安,方卻行而退,皇帝仍是紋絲不動盤膝坐在那裏,他性子鎮定安詳,叫起聽政或是批折讀書,常常這樣一坐數個時辰,依舊端端正正,毫不走樣。眼角的餘光裏,小太監打起簾子,她蓮青色的身影一閃,卻是再也瞧不見了。

李德全辦事自是妥貼,第二日去傳了旨回來,便著人幫忙琳琅挪往西六宮。乾清宮的眾宮人紛紛來向她道喜,畫珠笑逐顏開的說:“昨兒萬歲爺發了那樣大的脾氣,沒想到今兒就有恩旨下來。”連聲的道恭喜,琳琅臉上笑著,隻是怔仲不寧的瞧著替自己收拾東西的宮女太監。正在此時遠遠聽見隱約的掌聲,卻是禦駕回宮的信號。當差的宮女太監連忙散了,畫珠當著差事,也匆匆去了。屋裏頓時隻剩了李德全差來的兩名小太監,琳琅見收拾的差不多了,便又最後揀點一番,他們二人抱了箱籠鋪蓋,隨著琳琅自西邊小角門裏出去。方出了角門,隻聽見遠處敬事房太監“吃……吃”的喝道之聲,順著那長長的宮牆望去,遠遠望見前呼後擁簇著皇帝的明黃暖轎,徑直進了垂花門。她早領了旨意今日不必麵見謝恩,此時遙相望見禦駕,輕輕歎了口氣,那兩名太監本已走出數丈開外,遠遠候在那裏,她掉轉頭忙加緊了步子,垂首默默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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