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笑道:“咱們也算是錦上添花——沒想到除了惠主子,府裏還能再出位主子。當年琳琅到了年紀,不能不去應選,我隻是一千一萬個舍不得,你額娘還勸我,指不定她是更有造化的,如今可真是說準了。”
納蘭夫人這才笑道:“也是老太太的福氣大,孫女兒那樣有福份,連外孫女兒也這樣有福份。”二太太四太太當下都湊著趣兒,講的熱鬧起來。老太太冷眼瞧著納蘭隻是魂不守舍的樣子,到底是不忍,又過了會子就道:“你必也累了,回房去歇著吧。過會子吃飯,我再打發人去叫你。”
納蘭已經是竭力自持,方不至失態。隻應個“是”便去了。屋裏一下子又靜下來,老太太道:“你們不要怪我心狠,眼下是萬萬瞞不過的。不如索性挑明了,這叫‘以毒攻毒’。”屋中諸人皆靜默不語,老太太又歎了一聲:“隻盼著他從此明白過來罷。”
納蘭回到自己屋中,荷葆見他麵色不好,隻道是回來路上凍著了,忙打發人去取了小紅爐來,親自拿酒旋子溫了一壺梅花酒,酒方燙熱了,便端進暖閣裏去,見納蘭負手立在窗前,窗下所植紅梅正開得極豔。枝梢斜欹,朱砂絳瓣,點點沁芳,寒香凜冽。荷葆悄聲勸道:“大爺,這窗子開著,北風往衣領裏鑽,再冷不過。”納蘭隻是恍若未聞,荷葆便去關了窗子。納蘭轉過身來,拿起那烏銀梅花自斟壺來,慢慢向那凍石杯中斟滿了,卻是一飲而盡。接著又慢慢斟上一杯,這樣斟的極慢,飲的卻極快,吃了七八杯酒,隻覺耳醺臉熱。摘下壁上所懸長劍,推開門到得庭中。
荷葆忙跟了出來,納蘭卻拔出長劍,將劍鞘往她那方一扔,她連伸手接住了。隻見銀光一閃,納蘭舞劍長吟:“未得長無謂,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磷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隻聞劍鋒嗖嗖,劍光寒寒,他聲音卻轉似沉痛:“有限好春無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暫覓個,柔鄉避。”其時漫天雪花,紛紛揚揚,似卷在劍端:“東君輕薄知何意。盡年年、愁紅慘綠,添人憔悴。兩鬢飄蕭容易白,錯把韶華虛費。便決計、疏狂休悔。”說到悔字,腕下一轉,劍鋒斜走,隻削落紅梅朵朵,嫣然翻飛,夾在白雪之中,殷紅如血。梅香寒冽,似透骨入髓,氤氳襲人。
他自仰天長嘯:“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吟畢脫手一擲,劍便生生飛插入梅樹之下積雪中,劍身兀自輕顫,四下悄無聲息,唯天地間雪花漫飛,無聲無息的落著,綿綿不絕。
其時風過,荷葆身上一寒,卻禁不住打了個激靈。但見他黯然佇立在風雪之中,雪花不斷的落在他衣上肩上,卻是無限蕭索,直如這天地之間,隻剩他一人孤伶伶。
這一年卻是倒春寒,過了二月初二“龍抬頭”的日子,仍舊下著疏疏密密的小雪。梁九功從西六宮裏回來,在廊下撣了撣衣上的雪。如今他每日領著去西六宮的差事,回來將消息稟報皇帝,卻是好一日,壞一日。他撣盡了衣上的雪,又在那粗氈墊子上,將靴底的雪水踣了,方進了暖閣,朝上磕了一個頭。皇帝正看折子,執停著筆,隻問:“怎麼樣?”梁九功道:“回萬歲爺的話,今兒早起琳主子精神還好,後來又見了家裏人,說了好一陣子的話,還像是高興的樣子。中午用了半碗粥,太皇太後賞的春卷,主子倒用了大半個。到了下半晌,就覺得心裏不受用,將吃的藥全嘔出來了。”
皇帝不由擱下筆,問:“禦醫呢,禦醫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