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嬪便命人取出風箏來,小太監們難得有這樣的特旨,可以肆意說笑,一邊奔跑呼喝,一邊就在院中開始放起。皇帝命長春宮上下人等皆可玩賞,一時宮女們簇著皇帝與宜嬪立在廊下,見那些風箏一一飛起,漸漸飛高。一隻軟翅大雁,飛得最高最遠,極目望去,隻成小小黑點,依稀看去形狀模糊,便如真雁一般。
皇帝隻負手立在那裏,仰著頭望著那風箏,天氣晴好,隻淡淡幾縷薄雲,身畔宜嬪本就是愛說愛鬧的人,一時嘈嘈切切,如大珠小珠落玉盤,隻聽她瀝瀝言笑,如百靈如鶯囀。那些宮女太監,哪個不湊趣,你一言我一句,這個說這隻飛得高,那個講那隻飛得遠,七嘴八舌說得熱鬧極了。宜嬪越發高興,指點天上的數隻風箏給皇帝看,皇帝隨口應承著,目光卻一瞬不瞬,隻望著最遠處的那隻風箏。
天上薄薄的雲,風一吹即要化去似的。頭仰得久了,便有微微的眩暈。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這樣的時節裏,怎麼會有雁?一隻孤雁。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定了定神,才瞧出原來隻是風箏。風箏飛得那樣高那樣遠,也不過讓一線牽著。歡樂趣,傷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連這死物,竟也似向往自由自在的飛去。
錦秋見她立在風口上,便道:“主子站了這半晌了,還是進屋裏歇歇吧。”
琳琅搖一搖頭:“我不累。”錦秋抬頭見高天上數隻風箏飛著,不由笑道:“主子若是喜歡,咱們也做幾隻來放——作粗活的小鄧最會糊風箏了,不論人物、禽鳥,紮得都跟活的似的。我這就叫他替主子去紮一隻。”
琳琅輕輕歎口氣,道:“不必了。”
《采桑子》
那能寂寞芳菲節,欲話生平。夜已三更,一闋悲歌淚暗零。
須知秋葉春華促,點鬢星星。遇酒須傾,莫問千秋萬歲名。
第38章
“去去複去去,淒惻門前路。行行重行行,輾轉猶含情。含情一回首,見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樓,珠簾半上鉤。昨為樓上女,簾下調鸚鵡;今為牆外人,紅淚沾羅巾。牆外與樓上,相去無十丈;雲何咫尺間,如隔千重山?悲哉兩決絕,從此終天別。別鶴空徘徊,誰念鳴聲哀!徘徊日欲絕,決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書。可憐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舊愛牽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不然死君前,終勝生棄捐。死亦無別語,願葬君家土。儻化斷腸花,猶得生君家。”
她的字雖是閨閣之風,可是素臨名家,自然帶了三分台閣體的雍容遒麗,而這一幅字,卻寫得柔弱軟遝,數處筆力不繼,皇帝思忖她寫時不知是何等悲戚無奈,竟然以致下筆如斯無力。隻覺心底洶湧如潮,猛然卻幡然醒悟,原來竟是冤了她,原來她亦是這樣待我,原來她亦是——這個念頭一起,便再也抑不住,就像突然鬆了一口氣。她理應如此,她並不曾負他。倒是他明知蹊蹺,卻不肯去解那心結,隻為怕答案太難堪。如今,如今她終究是表露了心跡,她待他亦如他待她。
心底最軟處本是一片黯然,突然裏卻似燃起明炬來,仿佛那年在西苑行圍突遇暴雪,隻近侍的禦前侍衛扈從著,廖廖數十騎,深黑雪夜在密林走了許久許久,終於望見行宮的燈火。又像是那年擒下鼇拜之後,自己去向太皇太後請安,遙遙見著慈寧宮廡下,蘇嬤嬤熟悉慈和的笑臉。隻覺得萬事皆不願去想了,萬事皆是安逸了,萬事皆放下來了。┇思┇兔┇在┇線┇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