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陪笑道:“奴才不識字,再說是給萬歲爺的壽禮,奴才更不敢打開看。奴才親手交給李諳達,就回去了。主子寫了些什麼,奴才不知道。”太皇太後就道:“你下去吧。”
皇帝坐在那裏,隻是默不作聲,太皇太後輕輕歎了一口氣,說:“她寫了幅什麼字,碧落不知道,我也不曾知道。可我敢說,你就是為她這幅字,心甘情願自欺欺人!如今你難道還不明白,她何嚐有過半分真心待你?她不過是在保全自己,是在替自己前途打算——她想要個孩子,也隻不過為著這宮裏的妃嬪,若沒個孩子,就是終身沒有依傍。她一絲一毫都沒有指望你的心思,她從來未曾想過要倚仗你過一輩子,她從來不曾信過你。她明知你待她一片赤誠,她竟然就是用這赤誠將你玩弄於股掌之上!”
太皇太後又道:“若是旁的事情,一百件一千件皇祖母都依你,可是你看,你這樣放不下,這件事終歸是你梗在心上的一根刺,時時刻刻都會讓你亂了心神。你讓納蘭性德去管上駟院,打發得他遠遠兒的,可是今兒你還是差點扼死了他。他是誰?他是咱們朝中重臣明珠的長子,你心中存著私怨,豈不叫臣子寒心?”
太皇太後輕輕籲了口氣:“刮骨療傷,壯士斷腕。長痛不如短痛,你是咱們滿洲頂天立地的男兒,更是大清的皇帝,萬民的天子,更要拿得起,放得下。就讓皇祖母替你了結這樁心事。”
皇帝心下一片哀涼,手中的黃綾子攥得久了,汗濡濕了潮潮的膩在掌心,怔怔瞧著窗外的斜陽,照在廊前如錦繁花上,那些芍藥開得正盛,殷紅如胭脂的花瓣讓那金色的餘暉映著,越發如火欲燃,灼痛人的視線。耳中隻聽到太皇太後輕柔如水的聲音:“好孩子,皇祖母知道你心裏難過,赫舍裏去的時候,你也是那樣難過,可日子一久,不也是漸漸忘了。這六宮裏,有的是花兒一樣漂亮的人,再不然,三年一次的秀女大挑,滿蒙漢軍八旗裏,什麼樣的美人,什麼樣的才女,咱們全都可以挑了來做妃子。”
皇帝終於開了口,聲音卻是飄忽的,像是極遠的人隔著空穀說話,隱約似在天邊:“那樣多的人,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甚至她不曾以誠相待,甚至她算計我,可是皇祖母,孫兒沒有法子,孫兒今日才明白皇阿瑪當日對董鄂皇貴妃的心思,孫兒不能眼睜睜瞧著她去死。”
太皇太後隻覺太陽穴突突亂跳,額上青筋迸起老高,揚手便欲一掌摑上去。見他雙眼望著自己,眼底痛楚、淒涼、無奈相織成一片絕望,心底最深處怦然一動,忽然憶起許久許久以前,久得像是在前世了。也曾有人這樣眼睜睜瞧著自己,也曾有人這樣對自己說:“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甚至她不曾以誠相待,甚至她算計我,可是我沒有法子。”那樣狂熱的眼神,那樣灼熱的癡纏,心裏最最隱蔽的角落裏,永遠卻是記得。誰也不曾知道她辜負過什麼,誰也不曾知道那個人待她的種種好——可是她辜負了,這一世都辜負了。
她的手緩而無力的垂下去,慢慢的垂下去,緩緩的撫摸著皇帝的臉龐,輕聲道:“皇祖母不逼你,你自幼就知道分寸,小時候你抽煙,皇祖母隻是提了一提,你就戒掉了。你得答應皇祖母,慢慢將她忘掉,忘得一幹二淨,忘得如同從來不曾遇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