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嘴角微微一沉,旋即抬起頭來,緩緩道:“有國者不可以不慎,辟則為天下翏矣。” 太皇太後問:“還有呢?”
“道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皇帝的聲音平和,聽不出任何漣漪:“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
太皇太後點一點頭:“難為你還記得——有國者不可以不慎,你今兒這般行事,傳出去宗室會怎麼想?群臣會怎麼想?言官會怎麼想?你為什麼不幹脆扼死了那納蘭性德,我待要看你怎麼向天下人交待!”語氣陡然森冷:“堂堂大清的天子,跟臣子爭風吃醋,竟然到動手相搏,你八歲踐祚,十九年來險風惡浪,皇祖母瞧著你一一挺過來,到了今天,你竟然這樣自暴自棄。”輕輕的搖一搖頭:“玄燁,皇祖母這些年來苦口婆心,你都忘了麼?”
皇帝曲膝跪下,低聲道:“孫兒不敢忘,孫兒以後必不會了。”
太皇太後沉聲道:“你根本忘不了!”抽出大迎枕下鋪的三尺黃綾子,隨手往地上一擲,那綾子極輕薄,飄飄拂拂在半空裏展開來,像是晴天碧空極遙處一縷柔雲,無聲無息落在地上。太皇太後吩咐蘇茉爾道:“拿去給琳琅,就說是我賞她。”皇帝如五雷轟頂,見蘇茉爾答應著去拾,情急之下一手將蘇茉爾推個趔趄,已經將那黃綾緊緊攥住,叫了一聲:“皇祖母”,忽然驚覺來龍去脈,猶未肯信,喃喃自語:“是您——原來是您。”
皇帝緊緊攥著那條黃綾,隻是紋絲不動,過了良久,聲音又冷又澀:“皇祖母為何要逼我。”太皇太後柔聲道:“好孩子,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你臂上生了疽瘡,痛得厲害,每日發著高熱不退,吃了那樣多的藥,總是不見好。是禦醫用刀將皮肉生生劃開,你年紀那樣小,卻硬是一聲都沒有哭,眼瞧著那禦醫替你擠淨膿血,後來瘡口才能結痂痊愈。”輕輕執起皇帝的手:“皇祖母一切都是為你好。”
皇帝心中大慟,仰起臉來:“皇祖母,她不是玄燁的疽瘡,她是玄燁的命。皇祖母斷不能要了孫兒的命去。”
太皇太後望著他,眼中無限憐惜:“你好糊塗。起先皇祖母不知道——漢人有句話,強扭的瓜不甜。咱們滿洲人也有句話,長白山上的天鷹與吉林烏拉(滿語,鬆花江)裏的魚兒,那是不會一塊兒飛的。”伸出手攙了皇帝起來,叫他在自己身邊坐下,依舊執著他的手,緩緩的道:“她心裏既然有別人,任你對她再好,她心裏也難得有你,你怎麼還是這樣執迷不悟。後宮妃嬪這樣多,人人都巴望著你的寵愛,你何必要這樣自苦。”
皇帝道:“後宮妃嬪雖多,隻有她明白孫兒,隻有她知道孫兒要什麼。”
太皇太後忽然一笑,問:“那她呢?你可明白她?你可知道她要什麼?”對蘇茉爾道:“叫碧落進來。”
碧落進來,因是日日見駕的人,隻曲膝請了個雙安。太皇太後問她:“衛主子平日裏都喜歡做些什麼?”碧落想了想,說:“主子平日裏,不過是讀書寫字,做些針線活計。奴才將主子這幾日讀的書,還有針黹篋子都取來了。”
言畢將些書冊並針線篋都呈上,太皇太後見那些書冊是幾本詩詞,並一些佛經,隻淡淡掃了一眼,皇帝卻瞧見那篋內一隻荷包繡工精巧,底下穿著明黃穗子,便知是給自己做的,想起昔日還是在乾清宮時,她曾經說起要給自己繡一隻荷包,這是滿洲舊俗,新婚的妻子,過門之後是要給夫君繡荷包,以證百年好合,必定如意。後來這荷包沒有做完,卻叫種種事端給耽擱了。皇帝此時見著,心中觸動前情,隻覺得淒楚難言。太皇太後伸手將那荷包拿起,對碧落道:“這之前的事兒,你從頭給你們萬歲爺講一遍。”碧落道:“那天主子從貴主子那裏回來,就像是很傷心的樣子。奴才聽見她說,想要個孩子。”皇帝本就心思雜亂,聽到這句話,心中一震。隻聽碧落道:“萬歲爺的萬壽節,奴才原說,請主子繡完了這荷包權作賀禮,主子再三的不肯,巴巴兒的寫了一幅字,又巴巴兒的打發奴才送去。”太皇太後問:“是幅什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