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脊處,迎著撲麵而來的烈烈之風,季梵音凝眸俯瞰,眉黛不自覺皺緊。視線下方,是一片汪洋的水澤,颶風過後遺留下的後遺症——良田百頃,一夕之間,淹沒成河。
途經幾戶農家,姐妹二人忽覺有些口渴,便壯著膽子敲了敲木門,欲討杯水喝。出來迎接她們的,是一位步履蹣跚的老嫗。
清水如喉,減緩了不少燥熱的氣息。
季梵音用餘光細細打量了這家頗有些簡陋的農戶,目光移至雨棚處俯頭食草的幾頭牛,字斟句酌片刻,道:“老人家,適才我二人經過的幾戶農家,牛棚處皆已空空如也,您這處反而獨樹一幟,還圈養了好幾頭。”
不僅如此,務耕農具一應俱全。
老嫗單手持著拐杖,布滿歲月皺紋的麵龐抽動數下,方抬起另一隻瘦如枯槁的手掌,深歎一口氣,囁嚅道:“人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君王眾庶,盡欲全形……如此根基之所在,豈能忘本?”
說到動容之處,眼眶不自覺濕潤了起來。
紅綃聽不懂廣篁語,見老嫗此狀,不由得俯首輕問:“長姐,老人家這是怎麼了呀?說著說著,竟然哭了?!”
季梵音斂目抿唇,麵色凝重。
春歸大地,陽氣升發,蟄蟲蘇醒,萬物始生。本是生機勃勃的時節,而今,一場颶風,桑田瞬間化為滄海,徒餘唏噓歎息聲不斷。
俗語有雲:貴五穀而賤金玉。
五穀不立,民心不穩。
“娘親,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您——”一臂力生風的男子三步並作兩步邁進小院,麵帶喜色道,“孩兒已與人家約好,咱家這三頭牛,一百兩,絕對值……”
啪——
男子側頭,單手撫上左臉那鮮紅的印記,整個人滿是錯愕。
季梵音與紅綃視線在空中交彙,心照不宣默默離開。
“長姐,這水患,比想象中的還要嚴重。”
張鵬翮雖擅長治理洪水,卻對這天災颶風遺留下的後患頗有些無計可施。而目前亟待處理的,便是這如何也排遣不盡的田中河。
廣篁農民的生存之本發生了動搖,萬般無奈之下,也隻好變賣家中值錢之物,以便維持生計。
若有所思的季梵音步履未停,順著流動的河田一路前移,細瘦的身影逐漸縮成一個黑點。
二人再回到城內時,已臨近傍晚,浮雲嫋嫋飄動間,暮色四合。
“二位客人,可算找到你們了......”語句倏地戛然而止,徐掌櫃拿眸上下掃了掃她們,驚詫中帶了些忍俊不禁,“二位這是......剛從田間耕種回來?”
季梵音垂眸,這才留意二人衣裳上沾染的不少泥巴,足下的靴履早已辨不清本來的模樣。她神色自若拍了兩下,反而是越拍越髒,幹脆不再予以理會。
“徐掌櫃如此著急忙慌來尋我們,是有何事相告?”
這麼一提,徐掌櫃恍然,忙不迭從袖口掏出一物。
萬家燈火中,繡著蘭花的碧綠色荷包瞬間落入紅綃眼底:“這不正是我們遺失的荷包嗎?”
“正是,”徐掌櫃雙手奉還,笑道,“小書童可看仔細了,是否少了?”
紅綃拿回失而複得的荷包,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上方,欣喜得顧不上道謝。
小財迷。
季梵音無奈搖搖頭,朝掌櫃作了一揖:“勞煩掌櫃告知,此荷包是在何處尋得的?”
“此荷包遺失之地,恰好是這位小書童所睡的床鋪下沿。”
“可我當時就差把床鋪都掀翻了,都一無所獲。”
“此物恰好就藏在幽閉難視的床底下。”
“難怪......”
季梵音默然聽著這二人的一對一答,微斂下清眸,不知所想。
夜闌人靜,瀟瀟雨歇。
帷幔下的被褥翻動了無數下,床榻隱隱微晃。季梵音睜著漆黑的雙眸,滿腹心事,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忽地,門外來回閃了道黑影,徘徊間,似在踟躕,她的心瞬間提上嗓子眼。如綢緞般的墨發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雙足無聲穿上靴子,小心翼翼靠近門扉。
素手靠近門閂處,她掩著跳動如擂鼓的心髒,猛然一拉----
“長姐......”
裹著被褥的紅綃,耷拉下的清容盛滿重重心事,一瞬不瞬落入她的眼底。
四周光線暗淡,背對著光源的季梵音,不動聲色斂下浮動如潮湧的心緒,再抬眸時,已然平靜無波。
如豆般的燭光抹亮了一室,季梵音翻轉一碧色瓷杯,倒了杯溫水遞過去:“何事將我這個觸枕即睡的妹妹困擾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