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擱下繁雜事務,親自護送我們到湯泉宮,離去時再三叮囑,百般掛慮。
置身行宮之中,遠離紛爭恩怨,時光仿佛也沉寂下來。
每日我隻是和母親品茗下棋,閑話家常,說起幼年的趣事……我甚至重新開始向母親學習最生疏的女工。那些悲傷的事,我們都絕口不再提起。父親和哥哥時常來看我們,父親還曾小住過幾日,但母親始終待他淡漠如路人。蕭綦每次都是匆促來去,看得出他的忙碌和疲憊。但隻要來到行宮,他總是不帶侍從,也不許任何人向他稟報政事。他讓太醫每隔三天向他回報我的病況,卻從不催問我什麼時候回府。
新皇登基之後,太後抱病幽居在永安宮,父親依然位極人臣,卻從此稱病在家,深居簡出,哥哥也加封為江夏郡王,領尚書事。王氏依然維持著表麵的風光榮耀,甚至權位更高。然而禁軍已被蕭綦逐漸控製,父親遍植朝中的門生親信,或被削職罷權,或轉投蕭綦手下,親族子弟也惟恐受到牽連,無不人心惶惶,謹言慎行……領袖群倫近兩百年的豪族世家,遭逢諸王叛亂以來最大的挫折。王氏的慘敗,讓所有世家都陷入了恐慌。豫章王一掃左右二相分庭抗禮的格局,隻手獨攬大權,令寒族官吏與軍中武人大為振奮。
即便遠在行苑,我仍聽到了各種風言風語。有人說,王氏將會從此一蹶不振;也有人說豫章王根基尚淺,或許王氏還有翻身之機,畢竟皇上有王氏一半的血統,太後也是出身王氏;還有人說,豫章王妃也是王氏女子,一日有她在,豫章王就不會對王氏斬盡殺絕。
雖說有皇上與太後,但許多人都知道,太後已沒有能力影響朝政,皇上更是豫章王手中傀儡。我被視為王氏與權力顛峰最後的維係。關於我的傳言,京中早已經是沸沸揚揚。有人說蕭綦與王氏的聯姻已經毫無價值,王妃即將被廢;有人說王妃失寵,已被豫章王冷落多時;也有人說其實豫章王夫婦鶼鰈情深……更多人相信,我沒有出現在登基大典,在最微妙的時候離開京城,必然是不好的預兆。
我很小的時候,就已懂得宮闈朝堂的炎涼冷暖,權力鬥爭中失勢的家族,不論你曾如何風光,也會立刻淪落到萬人踩踏的地步。
蕭綦沒有給過我任何允諾,但我明白,他已竭盡所能維護我的親人。
深秋遍地黃葉的時候,太醫說我已漸漸恢複,而我也終於決定,回去麵對我需承擔的一切。
黃昏時分抵達王府,更衣安頓完畢,蕭綦還未回來。
我開始不耐,身在房中,卻一直留意著門外的動靜,每次有腳步聲靠近,都驚起一絲欣喜,卻又總是失望。我暗暗覺得自己好笑,分開的時候不覺相思,眼下卻望穿秋水……恍惚間,再一次聽見了熟悉的步履聲,這次再不會錯,是他回來了。
我扔下手上的書卷,來不及披上外袍,便匆匆朝門外奔去。侍女們慌忙追上來,旋即紛紛朝著門口跪倒。門開處,蕭綦高冠王袍,廣袖無風自拂,正疾步踏進門來,儼然龍行虎步,已有王者之風。我怔怔駐足望著他,短短時日之隔,卻覺他又有了些許變化。
“阿嫵。”他輕聲喚我,目光有一刹那的迷蒙。
眾目睽睽之下,我舉身投入他懷抱,再沒有半分端淑儀態。他一語不發將我抱起,直入內室,至無人處陡然狂熱地吻我,從額頭、眉梢、臉頰至頸項……最後是唇舌間久久的癡纏不舍。
宮燈搖曳,琉璃光轉,我與他四目相對,時光仿佛也在這一刻沉入永恒的迷醉中去。
誰也不舍得開口驚擾了此刻靖好,他下巴輕輕抵著我的額頭,雙目微闔,低低歎息,“曾以為你怨恨我,以為會就此失去你。”
我抬眸靜靜地笑,望進他深邃眼底。
“於是我想,若阿嫵肯再原諒,從此她要什麼我便給她什麼,隻要她好好的……”他說不下去,眼底似有失而複得的狂喜,又似有瀕臨絕望的後怕,平素刀鋒般的一個人,此刻亦變得柔軟脆弱。靠在他溫暖懷抱中,我闔目微笑,身經離亂方知珍惜。如今還要什麼呢,還有什麼是我不曾得到,不曾失去?世上至美至醜,最珍貴最可悲,我都得到過也失去過了。金枝玉葉,名門世家,一切浮華散盡之後,握在掌心的卻是一個情字,父母親情、兄妹之情,還有他這一份不離不棄的真情。原以為最牢固的偏偏不堪一擊,本該是最脆弱的,卻猶在手中。
就在我回京三日後,宮中迎來喜事,謝皇後誕下一名瘦弱的男嬰,為當今聖上生下第一個嫡皇子。浩劫之後的宮廷,因這個新生命的到來,再度恢複了喜氣和活力,綿亙許久的陰霾似乎也漸漸散開。依製,諸命婦及三品以上臣工家眷當在三日後入宮,朝賀小皇子誕生。
然而宮中很快傳出消息,皇後病倒,小皇子也十分孱弱,太醫走馬燈一般出入昭陽殿……直到五天之後,才宣召諸命婦入宮朝賀。
是日,我和允德侯夫人率諸命婦入覲。遙遙望見曆代皇後寢居的中宮,踏上自幼熟悉的昭陽殿,姑姑在此度過了三十餘年的地方……這沉默的宮門,送走了前一位主人,又迎來新的一朝皇後。如果這些雕梁畫棟,也能看能聽能思,不知它們又會記住些什麼。數十名朝服盛裝的宮妃命婦已經齊集殿外,顧老夫人也已到了,諸命婦全都在此等候我一人。遠遠望見我的車駕到了,宮監一聲唱報,眾人齊齊噤聲。侍女掀簾,我迎著眾人目光,緩緩起身,步下鸞車。探詢、好奇、嘲諷、忌憚……一道道複雜的目光深深淺淺落在我臉上。我微揚下頜,目不斜視,步履從容地走過,所經之處,公侯正室及二品以下的內命婦,皆斂襟低眉,俯首行禮,恭然退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