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
那首諺謠,是再明白不過的暗示。
從癡呆的小皇帝手上奪走帝位雖然易如反掌,卻不是名正言順,明麵上還欠了一份冠冕堂皇,水到渠成。這就像我和哥哥的那盤棋,一味進逼反落了下乘,到了這份火候上,反而要欲揚反抑,以退為進。弄權之術與王霸之道,曆來是缺一不可。靖兒隻是當年不得已的傀儡,如今子澹已被削去了全部羽翼,也就成了最好的棋子。廢黜靖兒,擁立子澹,蕭綦依然大權獨攬……他離帝位每近一步,就意味著又一次屠戮或傾覆。
隻是靖兒實在是個可憐的孩子,或許離開這宮廷,對他也是一件幸事。
我抱了孩子,坐在苑中默默出神,初冬的陽光灑在我們身上,這一刻寧靜安恬,仿佛遠離了帝王家的紛爭苦難,儼然一對平凡人家的母子。
肩頭忽暖,一領羽紗披風搭在身上,蕭綦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濃眉微蹙,深深看我。
冬日的陽光斜斜照下來,給他冷峻如削的側顏籠上淡淡光暈,玄黑錦袍上繡金紋龍張牙舞爪,似欲活過來一般。
他撫了撫靖兒頭頂,淡然道,“過不多久,這孩子也該離開了。”
“廢立之事,關係重大,你果真決定了麼?”我抬眸看他,他卻久久沉默,沒有回答。
夕陽西沉,晚風帶了微微寒意,掠起他廣袖翻飛。
他忽而笑了笑,“當年我曾說過,陪你看江南的杏花煙雨,還記得麼?”
我怎會不記得,在寧朔城外,他說要陪我看盡海天一色、大漠長風、杏花煙雨……年年仲春,看著宮牆內杏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我都會想起他當日的話。
我望進他眸中,無盡悵然,卻又甜蜜,“我以為你早已忘了。”
“等這個冬天過去,我們就去江南。”蕭綦回頭凝視我,薄削的唇邊有一抹極淡的笑意掠過。
我心中驀的一突,怔怔望了他,幾疑自己聽錯,“去江南?”
他微微一笑,“到時,我還政給子澹,放下外物之羈,帶著你離開京城,你我二人遠遊江南,從此逍遙四海可好?”
我僵住,分不清他是戲言,或是試探,隻是萬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蕭綦深深看我,明犀目光似不放過我臉上一分一毫的變化,唇邊依然噙著莫測的笑意,“怎麼,你不喜歡?”
我被他的目光迫得透不過氣來,良久,緩緩抬眸看他,“拋下天地雄心,隻求一身逍遙,那便不是你蕭綦了。”
蕭綦迫視我,目光深邃,眼中笑意更濃,“那要怎樣才是我?”
拋開世間羈絆,雙雙遠遁江湖,隻羨鴛鴦不羨仙——這也曾是我當年的夢想,假如我遇上的人不是蕭綦,或可讓這夢想成真。然而,當我遇著他,他亦遇著我,一路走來已再不能回頭,也不屑回頭!我們攜手砍開了叢叢荊棘,付出了太多的代價,彼此都已血痕斑斑,再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們登上那至高的峰頂!
“想明白了麼?”他迫近我,強烈的男子氣息籠罩下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口吻,“阿嫵,我要聽見你的真心,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不要在最後的關頭搖擺猶疑!”
我仰頭望著他,從未有任何時候如一刻的堅定明澈,一字一句緩緩道,“我要看著你,成就霸業,君臨天下。”
廢立國君,關係重大,自然非同尋常,這一廢一立之間,絕容不得半點動蕩。
靖兒年幼病弱,恐難保社稷穩固,以這個理由將他廢黜,沒有人敢持有異議。攝政王有意廢君另立,這一風聲迅速在朝野傳開。賢王子澹從一個幽居閑人,變成眾所矚目的儲君。撲朔迷霧中,誰也猜不到蕭綦的心機,看不清未來變數究竟如何。
然而朝中微妙的權力布局,已經開始變動,每一枚棋子都在蕭綦的操縱下,悄然移動,暗暗傾斜。
命運的軌跡在不經意間更改,一場翻覆天地的大變局,不知不覺展開。
這個冬天,過得格外悠長。
臨近歲末的時候,南方兩大豪族,沈氏和吳氏同時入京朝覲。
沈吳兩家均是江南望族,世襲高爵,令名遠達,在江南的聲望實不亞於王氏。此番朝中大勢變幻莫測,即便遠在江南的兩大豪族,也再按捺不住,名為覲見,實則專程為聯姻而來。攝政王不納姬妾,已是天下皆知之事,且蕭綦出身孤寒,沒有親族兄弟,如今與他最親厚的隻有王氏。
簌玉別苑中,哥哥張口銜過一旁侍姬剝好喂來的新橙,隻笑不語,一派悠然自得。
我揉了揉額頭,望著哥哥苦笑,“你倒輕鬆,現在兩大豪族的女兒爭相要嫁你,你說如何是好?”
“要麼一並娶了,要麼一個都不娶!”哥哥笑謔道,身側八美環繞,鶯鶯燕燕,一派旖旎情致。
“可惜我們隻得一個江夏王,又不能拆作兩半,若是拆得開,早就動手將他拆作八份了。”說話的是哥哥最寵愛的侍妾朱顏,一口吳儂軟語,婉轉嬌嗔。
哥哥幾乎給口中橙子噎住,瞪了她,啼笑皆非。我轉眸一笑,“不如將你家王爺入贅過去,省得分來拆去的麻煩。”朱顏掩口輕笑,“如果真是如此,還請王妃開恩,將奴家也陪嫁了去,給王爺做伴。”另一名美姬笑道,“又娶又嫁,那豈不是太讓人占了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