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這把劍上究竟銘刻了多少血與火,生與死,悲與烈。
“阿嫵!”他奪過劍,重重擲在案上,“這劍煞氣太重,於你不祥,會傷身的。”
我笑了笑,“煞氣再重,也重不過你,我又何曾怕過。”
他不說話,沉默凝視我。
我仰頭,微笑如常。
自唐競謀反、突厥入關、哥哥身陷敵營,一連串的變故,直叫風雲變色。
然而我的反應,卻比他預料的堅強——沒有病倒,沒有驚惶,在他麵前我始終以沉靜相對。當全天下都在望著他的時候,隻有我站在他的身後,是他唯一可以慰藉的力量,給他最後一處安寧的地方。
月光如水,將兩個人的影子映在地上,浸在溶溶月色裏,微微浮動。或許是月光太明亮,耀得眼前漸化模糊,濃濃的酸澀湧上。
離別就在明日。
今宵之後,不知道要等待過多少個漫漫長夜,才得相聚。
此去關山萬裏,長風難度,惟有共此一輪月華,憑寄相思,流照君側。
他抬手,輕輕撫上我臉頰,掌心溫濕,竟是我自己的淚。
什麼時候,我竟已淚流滿麵。
“你怨我麼,阿嫵?”他啞聲開口,隱隱有一絲發顫。
——我怨怪麼?
若說沒有,那是假話。
偏偏在最艱難的時候,他遠赴沙場,留下我一人,獨自麵對種種艱辛——孤苦、憂懼、叵測,甚至生育的苦難。
不是不痛,不是不怨。
我隻是一個女人,一個害怕離別,害怕孤獨的女人。
然而,我更是蕭綦的妻子,豫章王的王妃。
這痛,已不是我一人的痛,這怨也不是我一人的怨。
萬千生靈都在戰禍中遭遇家破人亡、骨肉分離之痛——比起這一切,我如何能怨,如何能痛。
我抬手覆上他的手背,淡淡笑了,“你早一天回來,我便少一分怨怪;你若少一根頭發,我便多一分怨怪。我會一直怨你,直到你平安歸來,再不許離開,一輩子都不許離開。”
一語未盡,我已哽咽難言。
他不語,隻是仰起頭,久久,久久,才肯低頭看我,眼底猶有濕意。
我顫然撫上他臉龐,卻猛的被他緊緊擁住。
他將我抱得很緊,很緊,似害怕一鬆手就會失去。
“我會在寶寶會說話之前回來,在他叫第一聲爹爹之前回來!阿嫵,你要等著我,無論如何艱難都要等著我……”他的聲音哽住,喉頭滾動,再也說不下去,微紅的雙目深深看我,似要將我看進心底裏去。他的身子微微顫唞,泄露了全部的痛楚與無奈。
這一刻,他再不是無所不能的豫章王,而隻是一個有血有淚的平凡人,一個無奈的丈夫和歉疚的父親。我分明觸摸到他冷麵之下掩抑的心傷,觸到他的恐懼……他怕從此一別再不能相見,怕我熬不過生育之苦,怕我等不到他回來。然而置身家國兩難之中,總有一邊是他必須割舍,哪怕再痛也要割舍。
我將臉龐深深埋在他胸`前,用力點頭,淚水洶湧,“我會的!我會好好等著你回來,到那一天,我和寶寶一起在天子殿上迎候你凱旋歸來!”
元熙五月,豫章王北伐平叛。
先遣冠威侯胡光烈為前鋒主將,率十萬勁旅星夜疾馳,馳援北境。
另遣副將許庚、謝小禾,率輕騎十萬步向許洛,緣道屯守。
蕭綦親率三十萬王師北上,六軍集於涼州。
右相宋懷恩留京輔政,都督糧餉。
豫章王揮師北伐的消息傳開,軍心鼓舞,天下為之振奮。
不僅北方邊關戰事激烈,京城、朝堂、宮廷,乃至軍帳之中,無處不是暗流洶湧,風雲詭譎。蕭綦留下了宋懷恩坐鎮京中,輔理政務,都督糧草軍餉。京中明處有宋懷恩掌控著京師安全與後補給,暗處有我控製著宮廷與門閥世家,一明一暗,相輔相成,源頭最終仍彙集到蕭綦手中。
邊關事變一起,胡光烈第一個請戰爭功。他與唐競素來不和,此番平叛更唯恐被宋懷恩搶去功勞。唐競的反叛,已令蕭綦警戒疑忌之心大盛,胡光烈此時的舉動,無疑給他火上澆油。
自入京之後,以胡光烈為首的一班草莽將帥,自恃功高,時常有荒唐胡鬧之舉。胡光烈尤其對世家高門憎惡無比,時時尋釁生事,對蕭綦籠絡世家親貴的舉措大為不滿,私下多次抱怨蕭綦得勢忘本,偏寵妻族,嫌棄舊日弟兄。
此前蕭綦尚且顧念舊義,一再隱忍,自唐競事發之後,卻再無姑息之仁。
帝王業 暗流
轉眼八月,已是夏末。
京城的桂花快要開了,王府木犀水榭裏,夕陽斜照,風裏隱隱有一絲甜沁的氣息。
玉岫抱了剛滿兩歲的小女兒來探望我。
對麵的沁之,端了槐汁蜜糕,學著大人的樣子,一勺勺喂給小人兒吃。
小人兒很是貪吃,粉嫩的唇瓣邊沾了白生生的糕末,還兀自舞著小手索要不休。
沁之看得咯咯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