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雙眸,映出我疲憊笑容,一時間,心中百感交集。
“去吧!”我鬆開手,任由沁之跳下鸞車,不顧一切奔向那白馬銀槍的少年。
昔日暉州城下,那同樣在晨光中的一幕,如此熟悉,如此遙遠……那時的我,依稀也是這般,瘋魔似的飛奔向蕭綦的馬前。
隨行宮人接過了幼女,扶我步下鸞車。
“末將救駕來遲,令王妃受驚,罪該萬死!”謝小禾下馬參拜。
眼前大軍已至,翹盼已久的良人就在近處,皇圖霸業唾手可得——然而眼前所見,依稀仍是血汙橫屍,遠近宮闕在濃煙滾滾中傾頹瓦解,死去的人屍骨未寒,幼子尚在繈褓。我心中再難有半分雀躍,隻餘疲憊淒涼。
“母妃,你不開心麼,父王回來救我們了!”沁之緊緊握住我的手,眸光熱切晶瑩,轉頭去看謝小禾,“有小禾哥哥在這裏,母妃不用擔心了!”
謝小禾朝沁之微笑點頭,抬頭注視我,隱有憂切之色。
我強打起精神,朝他們微笑。
見我身後除了太後車駕,並無帝後的禦輦,謝小禾慌忙問道,“叛軍已攻入宮門,皇上可曾脫險?”
我側過臉,眼眶漸漸發熱,“攸關天家尊嚴,皇上與皇後不願出逃,誓與宮城共存亡。”
眼前掠過子澹臨去時的眼神,胸口緊至,我驟然別過臉去,再也說不出話來。
騙謝小禾的話語是假,悲酸卻是真。
要騙過蕭綦,騙過世人,首先便要騙過自己。從推開他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當他已經死了,死在熊熊烈焰之中,與前塵往事一同化為灰燼。
謝小禾默然肅立片刻,請我與太後隨副將移駕營中暫避。我頷首,回身正欲登上鸞車,忽見一騎飛馳而來,馬上兵士翻身下鞍疾報,“逆臣宋懷恩死戰不降,率親兵百餘人殺出崇極門,往南郊奔逃。胡帥已出城追殺,宮中叛亂平定,王爺已至承天門外。”
我與謝小禾對視一眼,皆有震動之色。
宋懷恩身陷重圍,竟還能殺出宮城,從蕭綦布下的天羅地網中逃脫。
宮中叛亂既定,我駐足遙望被濃煙遮蔽的宮闕,吩咐車駕回宮。
蕭綦已到承天門,我要在天子殿上,親自等候他歸來,親眼看他君臨天下。
帝王業 天下
鸞駕沿來路返回,馳入剛剛離開的太華門,恍惚有隔世之感。
但見叛軍所經之所,殺戮無數,血濺丹陛,彝器傾覆,天子儀仗禦器之物,丟棄零落。各處宮室均遭到搜捕殺戮,遍地屍骸中,大半是年輕美貌的宮女妃嬪……幸存宮人四下走避躲藏,見到太後與我的車駕回宮,頓時匍匐呼號,叩首求救。宮中叛軍大都被剿殺殆盡,餘下殘兵盡數棄甲歸降。
到了乾元殿前,我步上玉階,雕龍飾鳳的階上血汙蜿蜒,染上我裙袂。
一具屍身橫臥在前方,宮緞華服被鮮血浸透,青絲逶迤在地。
我認得她的容貌,是剛剛冊立不久的馮昭儀。一道極細的刀痕劃過她咽喉,皮肉完好,鮮血卻從細細的刀口大片湧出,淌下肩頸,凝結在身下的玉階,猩紅刺目。濃烈的血腥氣衝入鼻端,那張被恐懼扭曲的慘白麵容,在我眼中放大……
“請王妃回避。”謝小禾疾步上前,欲擋住我的視線。
我抬手止住他,垂首看那屍身上刀痕,細如紅線,幾乎不易看出痕跡,卻是一刀致命。
“是宋懷恩。”謝小禾沉聲道。
這樣的刀痕,我曾在暉州見過一次,從此再難忘記。
謝小禾轉身吩咐左右將四處清理幹淨,迎候王爺上殿。
我漠然向殿上走去,第一次覺得乾元殿的玉階這樣長,仿佛一輩子也走不到頭。
馮昭儀的麵容猶自浮現眼前,我竭力不去想,卻揮不去心頭隱隱的不安。
“王妃且慢,不可入內!”謝小禾的喊聲自身後響起。
刹那間,靈光閃動,我霍然驚呆在階上——馮昭儀血跡未凝,應當被殺不久。
宋懷恩若是早已逃出宮去,怎能在此地殺人?
他沒有走,也根本未曾打算逃命,出逃隻是掩人耳目的假相,隻待蕭綦或我返回宮中,便與我們同歸於盡。
刹那間,我如墮冰窖,緩緩抬頭望去。
乾元殿上,朝陽初升,光芒刺痛我雙眼。
玉階盡頭,大殿正中,一個幽靈般人影出現。
他手握三尺長刀,棄了頭盔,亂發披散,身上鎧甲血跡斑斑,被晨光映出淡薄的紅暈,仿佛渾身沐著一層血霧。
隔了七步玉階,他的目光與我相觸,猶如瀕死的野獸。
冷,冰冷,絕望的冰冷。
熱,狂熱,瘋魔的狂熱。
七步,生死之距。
他突然出刀,向我斬來。
長刃映出陽光璨然,耀亮天地。
我閉上眼,心中寧定,最後一刻掠過蕭綦的身影。
仿佛又看見他橫劍躍馬而來,看見他深邃的目光穿過鋒火,直抵我心中最深的地方,從此靈犀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