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空停頓,複又垂下,隻是深深看我,似有萬語千言,終不能訴。
我淡笑,以君臣之禮向他跪拜,起身,退回內殿。
曲迭裙袂拖曳過冰冷的宮磚,素錦細簌,環佩有聲。
眼前回廊垂幔,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
良人遠征歸來,原該是英雄美人,執手相看,一如世間流傳的佳話。
隻不過,豫章王與王妃的旖旎佳話,都留在了豫章王府。
從此之後,這肅穆殿堂之上,隻有開國帝後,再沒有英雄美人。
我是真的倦了。
看著隨侍宮人的臉,卻神智恍惚,辨認不出這一張張麵孔底下都是誰。
許久不曾安穩闔眼,此刻隻想一覺睡去……然而,我還沒有看到澈兒、瀟瀟和哥哥平安歸來。
當日是我親手送走了兩個孩子,現在我要親自將他們接回。
我木然轉身,直想著立刻趕去慈安寺,然而腳下宮道漸漸模糊,身子綿軟,忽然間提不起腳步。
朦朧中,是誰的手撫過我臉頰,掌心熟悉的溫暖令我刹那間落淚。
是落淚了嗎,仿佛我已經很久不曾真的哭過。
夢裏中淚落如雨,濕了臉龐,濕了他的掌心。寧願不要醒來,留住夢裏片刻溫存也好,耳邊卻聽得宮中的更漏一聲響過一聲。
我霍然清醒過來,驚覺自己躺在繡帷錦被中,燭影搖曳,已到中宵。
“來人!”我勉力起身,四肢百骸酸軟無力,拂開帷幔,竟然不見一個侍女。
我掙紮下地,腳下虛浮不穩,驀然跌進一雙有力臂彎。
蟠龍明燭一亮,燈心裏“嗶剝”爆出一點火星。
環在我腰間的雙臂驟然收緊,將我緊緊擁在他胸`前,緊得令我不能喘熄。
他一語不發,喉間滾動,抵著我額頭的下巴已長出胡茬,紮在臉上微微刺痛。
我緩緩抬頭看他,他的麵容更見清瘦,眉目堅毅如舊。
是這昏暗燭光的錯覺麼,一日之間,那大殿上英武逼人的一代雄主,此刻疲態盡現,胡茬淩亂,眉心那道皺痕比往日又深了許多,顯出蒼桑之色。
“阿嫵,我回來了。”他沉默看我良久,啞聲說出這一句。
我想對他笑,眼淚卻斷了線似的滾落。
他的手指微顫,撫過我的唇。
“這一生,我再不會離開你。”他看我的眼神,灼熱纏綿,如雋如刻,似有些許淒楚,更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情愫,深深藏抑其中。
一時間,我有些恍惚,迷失在他的眼裏。
靜靜仰頭看他,竟然從未發現,歲月已在他臉上刻下淡淡痕跡。
十年歲月如梭,我們最美好的年華都付與了流年紛爭,消磨於風刀霜劍。唯一的幸運,是我們遇見了彼此,一切都還不算太晚。
在他熾熱薄唇奪去我全部神智之前,我恍惚記起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慈安寺!寶寶還在慈安寺!”我急切仰頭,拽了他的袖口。
他卻掩住我的嘴,將我牢牢圈在懷中,柔聲道,“輕聲些。”
我掙脫不開,出聲不得,他卻垂眸看我,眼底盡是溫柔。
屏風外忽然傳來熟悉的一聲低啼,分明是嬰兒的聲音。
我怔住,他臉上笑意深深,“你吵醒他們了。”
帝王業 千古(大結局)
昭陽殿有過太多悲傷往事,乾元殿裏埋葬了曆代帝王的陰靈。
我不願在前朝的廢墟上重建新的宮室,不願在熟悉的簷廊下重溫往世的悲歡。
三日後,蕭綦下旨將兩宮殘垣夷為平地,另擇吉址修建寢宮,廢棄昭陽殿之名,改皇後中宮為含章殿。
宮中舊人飽經動蕩離亂,目睹過太多深宮隱秘。我不忍將他們禁錮在深宮待死,不忍朝夕麵對這樣的麵孔。
三月後,蕭綦下旨將前朝宮人遣出,遣返故鄉。
叛臣宋懷恩伏誅,其妻蕭氏以節烈殉難,追封孝穆公主。
在我的求懇下,宋氏子女三人因年幼無知,免予涉罪,謫為庶民,隨族人流配西蜀,永不得出。
先帝遺骸毀於火中,蕭綦也依我所願,在皇陵修建了肅宗與承賢皇後的衣冠塚。
乾元殿與昭陽殿舊人或死於叛亂,或葬於大火,再無人知道當日的情形。
蕭綦並不曾對子澹之死再作深究。
一切,都依從我的心意,真正萬事遂心,如願以償。
唯一的遺憾,是哥哥未能歸來。
倜儻風流的江夏王,自願遠別故土,長留在遙遠苦寒的塞北。
蕭綦回朝平叛之際,將突厥逐出漠北,直抵極北大荒之地。
隻差三月,他便能將突厥人一舉殲盡,將這個民族從大地上徹底抹去。
然而宋懷恩的叛亂,硬生生止住了豫章王的鐵騎北進,撥轉了劍鋒所指的方向。
內亂,終令一代雄主功虧一簣。
或許是天不亡突厥,蕭綦得到了江山帝位,卻不得不在最後關頭,錯失平生大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