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家隻當這丫頭遭逢賊手,已遇不測,自不會去報官尋找下落,故沉珠一人托身在外已逾月餘,依靠自種些瓜果小菜,替鄰邊庵堂縫補洗刷過活。那僻庵香火清冷,僅三兩名昏聵年邁的姑子成日累夜的誦經,她每日操心完溫飽便去偷偷聽詞聞道,念起前塵,宛如一夢,癡念淡去許多,又自覺罪孽頗深。
一日去鎮中賣針黹手工換些銀錢,沉珠聽說甄世萬與崔嫣由京中回來,竟是偷偷跑去甄家後門,因熟悉地方與下人的做工時辰,避得緊緊,無人發現,去了幾日因不敢逗留太久,皆沒看到崔嫣,今日再摸了去,卻正撞得崔嫣在院內岩後,蹲在個火盆麵前燒冥鏹,兩邊置放了蠟燭。原崔嫣路上已詢過沉珠下落,聽她並沒回去彭城,隻當她已死在追匪手中,或命喪於那深山,想她雖待自己有加害之心,但如今人已不在了,又還有什麼好忌恨追究的?非但半句未提沉珠撇下自己獨走行為,反倒念起自己剛來甄夫人府上,她待自己的種種照顧,更是於心不忍,這日恰是沉珠生辰,想她一生可憐,便拾掇了些奠物來祭拜。
沉珠當下看了如澆涼水,愈是愧疚,想著自己如今人非人,鬼非鬼,又不敢回夫人府宅,出了門便是跑去暗巷痛哭一場,在街上遠遠正遇著酒軒內喝得昏懵過頭的甄廷暉,心頭一動,將他拉了出來。
甄廷暉揉了半晌眼,才望清麵前何人,頭腦發昏,肘都撐不起來,隻茫道:“你……你不是已死了麼?”
這話卻是犯下大錯。沉珠也不希求他見著自己還魂會喜出望外,但見他一臉怔忪,愛極生了惡恨,彎下腰來,凝著他一張臉,隻想著
,若非這張俊容貌叫自個兒蒙了心竅,何必走到今天這一步,還差點作下償命之孽,想著便將那竹簍裏頭隨身攜帶的做活兒剪刀一把掏出,迫近那臉。
馬逢貴在拐彎兒處牆後見這情形,也是一驚,卻是眼睜睜瞧著那女子泄憤,心下出了口惡氣,暗自喜道:“甄廷暉啊甄廷暉,你不總自命過高,愛惜你那張臉嗎?自作孽不可活,看你日後還有甚麼資本好是炫耀。”
甄廷暉手足發軟,危機在前偏掙脫不得,心忖自個兒年歲還不大,難不成現下便要嚐自己種下的惡果?見沉珠淚兒滾了滿臉,舉了剪刀貼於自己頰上,本該是痛恨她至死,卻隻歎了一聲,發足了些力氣,虛虛道:“沉珠……是我,我對不住你。”
他醉得聲音如糊在泥團,根本叫人聽不清。沉珠的淚珠兒如同燒開了的滾水一樣,滴滴答答落在甄廷暉臉上,卻是下了狠心,扶了剪刀在那皮白肉淨的臉皮兒上刺劃下去,哭出聲音:”少爺!沉珠——好恨你啊……”
甄廷暉麵上一刺,熱液嘩啦留下來,痛得恨不能死去。馬逢貴這才由後麵顯了真身,指了沉珠佯作驚喊:“好你個黑心爛肝腸的!竟傷了甄少爺,你可別走,我馬上去喚官差!”
甄廷暉趴在地上,血已是糊了半張臉,那傷口極深,血肉翻起,極其可怖,已是生生毀掉了一張玉琢粉雕的容顏,看得叫人怵目驚心。他見那馬逢貴轉身跑去亂喊,勉強抬起一隻胳膊,將沉珠猛力一推:“走……快走!”
沉珠呆住,良久嚎啕起來,又由他搡了兩下,才朝後巷跑離。
甄廷暉這一傷,清豐縣是去不了了,隻被人送回了家中,臥榻不起。那臉上的傷不至於傷性命,卻是聖手難醫,成了終生磨不去的疤。饒是個尋常人臉上添了一道惡痕也是一樁滅不下的痛心事,何堪是極愛臉麵的甄廷暉,揭開紗布,瞧著那瘡口,便是痛不欲生,再不離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