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吧。”陳端禮摸摸孩子柔軟的發,為他拉好被子。
海船搖晃,綱首室的床銜接船壁,能減少顛簸,對睡在草席上,在風浪中被搖得翻來覆去的水手而言,那是何等平穩、安逸的休眠之所。
小陳鬱闔上眼睛,為了不再繼續先前詭異的夢,他揣著小銅獸,用心去想他的母親:她烏黑的發上戴著金葉花冠,身穿錦綺長袍,周身總是彌漫香氣,她是如此溫柔,會拍著他的背,輕輕哼唱番人的歌謠。
伴隨優美的夜曲,海風拂過岸邊的高腳屋,無憂花紛落,月光似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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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似銀,老年陳鬱在楠木大床上醒來,他夢見自己幼年隨同父親歸國的事。恍惚之際,他以為在海船上,然而身下平穩,見得月下的屋簷和樹影,才意識到在陸地上。這裏是他在南溪故裏的家,他年少生活過數載,老邁落葉歸根的地方。
每每從夢中醒來,往往忘記身處何地,忘記自己年歲幾何,是個孩童,是個少年,抑或是個耄耋之人。人到老年,追憶這漫長一生,難免有飄忽不真實之感。
此時的陳鬱,病骨嶙峋,白發似雪,他年已七十八歲。
窗外的樹影被風搖撼,驚恐地抖顫,它是後院僅存的一棵樹。三日前,風暴過境,折毀樹木無數。
“咳咳……”陳鬱蜷身,手拳在唇邊,發出沉重的咳嗽聲。
侍女聽聞聲響,從房間角落裏骨碌爬起,黑幽幽,如魑魅般。須臾,火光亮起,一盞燭,移動到床邊,侍女前來服侍,她遞上盂盆。服侍陳鬱的奴仆眾多,這一陣咳嗽,使得屋內外燈火亮起,人聲和腳步聲交疊。
陳鬱鼻腔和口中均是腥鏽味,他知曉是咳血了,昏昏沉沉之際,聽到侄孫陳景盛在喚他,但他的意識如散沙般渙散,他再次墜入夢境:
還是一個霧蒙蒙的夢,七歲的陳鬱在廣州番館裏醒來,他感覺到周身潮濕,睜開眼,正對上窗外的一座燈塔,水霧集聚,燈塔的光暈成一團。他往身邊探看,身側伏睡一位照看他的女婢,細鼾聲舒緩。
倏然,窗外嘈雜聲四起,燈火耀眼。
小陳鬱爬下床,隻穿單薄的中衣,打著赤腳,他步下番館厚實的木質樓梯,發現一樓飲酒的酒徒都已不見,就連歌姬及夥計也消失無蹤。
門簾被卷高,隱約見到港口停泊的一艘巨船,黝黑龐大,如同擱淺在海邊的巨獸。它和任何陳鬱見過的海船都長得不一樣,它的桅杆上倒懸著黑帆,就像水手們講述的來自冥間的鬼船。
陳鬱邁出簾門,海風迎麵撲來,吹得他連連倒退,隻得艱難行進。他在緩緩接近巨船,無意識地一個回頭,他才發覺迷霧侵漫下,店鋪緊閉,四周仿若死城。
在番館內明明聽到外頭熱鬧無比,怎會這般死寂,令人悚然。
潮濕腥氣的海港,三兩稀零的水手、腳力,他們的身影隱入霧中,那麼虛幻,仿佛不是活人。小陳鬱的腳踩在冰冷的石砌地麵上,感到寒意,他齊肩的發在風中飄動,脖上佩戴的小銅獸被風揚動,恰似有了生命想擺脫束縛,如同一片枯葉,欲乘風而去。
陳鬱伸出小手,低頭抓住了它,緊揣它。
一低頭,發絲淩亂飛舞,遮蔽視野,一抬頭,狂風撫麵,竟是月光清明,霧氣盡散。
巨船的全貌頃刻呈現在眼前,它巍峨如山,通體暗黑如鐵,高大的木梯垂放,從上頭走下數人,罩進船體的陰影裏,幢幢綽綽。
一位雍容華貴的年輕男子,徐徐步下船,他踽踽而行,經過陳鬱身旁,突然佇足,他低頭看向這個稚氣的孩子,兩人一高一矮,一低一仰,四目相視。他近在咫尺,可見他一絲不亂的發盡收在烏冠中,紫袍革帶,腰懸魚袋,他袍袖廣大,被風鼓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