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在美國了,你還有本事到美國來抓我啊。我的爸爸媽媽也是沒有社會經驗啊,怎麼能把那東西埋在家裏,隨便扔在什麼地方不就完了,誰能知道就是他們扔的呢?還要扔到波麗姨媽家的小河裏去,後來清理小河的時候,抽幹了水,一下子大家看到了河底下的那把槍。把波麗姨媽嚇死了。好在我媽沒告訴波麗姨媽是她扔的,要不然她肯定說不圓這麼大一個謊,又害了一個。"
波麗是宋美齡的閨中好友,那時她已經為自己少女時代有這樣一個好友而成了驚弓之鳥。
在喬治離開以後,戴西的丈夫拿了園丁用的鐵鍬,去院子裏埋下手槍,而戴西則在樓上麵對花園的小陽台上望著他。那時他已經是五十多歲的壯年人了,挖地不甚利落,或者說,他對這一類的體力勞動從沒有任何經驗,他彎著高大的身體,他的身影在花園的黑色竹籬笆牆那裏泛出白影子來,矮小的棕擱樹沙沙地響著。他的臉在眼角的皮膚鬆弛下掛以後,顯現出一種愁苦的樣子。這是戴西不能忘記的晚上,上海的平靜的、不大涼的、宜人而秘密的晚上,這對年過半百的夫婦做了如此大膽而幼稚的事。
1958 五十歲 最長的一天
They never discussed his feelings towards the plight he was in. Maybe Daisy was not as strong as she became later, and neither of them wanted to face the grave shadow that was reaching out for them at any moment. Maybe they wanted to pretend that nothing had ever happened.
這一年,戴西的丈夫吳毓驤被劃為右派。戴西從此開始她煉獄的生活。
在1956年,興華科學儀器行與政府正式合營,並入上海機械進出口公司。吳毓驤從資方成為機械進出口公司的業務科長,被派到上海工商界政治學校去學習。在學習期間,他一邊被洗腦,一邊參加了對共產黨的大鳴大放,當時,他大概以為積極參加各種共產黨鼓勵的活動,是正確的表現,或者他的生性就是不能好好設防的,容易激動的,沒有更多目的就像他年輕時代跟著清華同學去參加"五四"遊行一樣,這一切,就像他當時冒著當反革命的危險收聽美國廣播。不是要知道反華宣傳,也不是要知道被封鎖的世界新聞,而是忍不住要聽美國棒球比賽的實況轉播。在這同時,他認識了更多的工商界前任的資方,他們在一起郊遊和聚餐,互相以"老"相尊,吳毓驤開始被人稱為"毓老",甚為得意忘形。
但是現在不能知道他真實的想法與感受了,甚至在當時,連戴西和他們的子女都不能確定。他們在一起旅遊,在一起吃飯,在自家花園裏照相,熟悉在季節轉換時的那些清晨,他因為支氣管敏[gǎn]而爆發出的一連串咳嗽和噴嚏聲,就像德國木鍾裏的小木頭鳥按時出來叫時一樣。可他們從來不談論他對於自己處境的感受。也許戴西還不像後來那樣堅強,她和他都不想麵對越來越近、伸手可及的巨大陰影。也許他們都想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樣子。也許他們認為說了也沒用,反而是徒增煩惱。他們就這樣在陰影逼近的時候緊緊關著自己的心和自己的嘴,像鴕鳥。
當1957年到來,吳毓驤在一張《解放日報》上,看到自己上了右派的名單。可是他不知道在他的檔案裏,從來就沒有右派的材料,到1980年全國右派甄別平反時,已經在提籃橋監獄病逝二十年的吳毓驤,因為檔案裏從來沒有被打成右派的記錄,而被無法平反。誰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他的名字會出現在《解放日報》的右派名單上。
很快,他被通知不再擔任業務科長的工作,改做清潔工,他回家來,向傭人學怎麼將拖把擰幹,這是他從來沒有做過的事。
到了這一天,戴西夫婦才真正明白過來,他們發家致富的時代沒有到,根本沒有到。而他們慢慢失去一切的日子,倒是不由分說來到了。
戴西也離開外灘的辦公室,被送到資本家學習班去學習。在學習班上,她也第一次學習怎麼用錘子把大石頭砸成一塊塊的小石子,送去修路用,支援國家建設。開始她不懂,後來,她知道在砸石頭的時候一定要戴上厚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