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不是為了發表,而是為了讓後一代人知道她的生活。在這份文件裏,她寫到1966年開始的"文化大革命",這時,她的敘述開始慢慢變得跳躍和潦草。寫到"四清"時,雖然已經日見昏暗,但她還有條理,保持著平靜。可進入"文化大革命"的階段,她竭力保持平靜,保持不用帶有情感的詞語,可已經不能從容。她像一個孩子,摔破了膝蓋,痛得要命,但自己隻敢一眼一眼地瞥著流血的地方,不敢認真去看。

在那些段落裏,常常會突然加進對童年往事大段的回憶,開始,看上去覺得亂,然後,慢慢地,想起了戴西的話。戴西的確很少說起她"文化大革命"中的經曆,她說過,她要是回憶一次,就像是重新再經曆一次一樣,非常痛苦。即使是已經過去了三十年,遠在美國,一個人對著打字機和紙,她還是做不到。她不得不像浮上水麵來呼吸的蛙泳者一樣,埋頭遊一段,就不得不掙脫出來,回到她的童年往事裏,在她對童年的回憶裏,也沒有用任何一個帶有感情色彩的詞語,隻是她的敘述突然單純,她的回憶突然明晰,可以看到一顆小姑娘積極的,向往的,愛父親也愛家裏的馬的心在那裏有力地跳動。她在回憶裏,常常會不由自主地向童年逃去,而且是向在澳大利亞爽朗的藍天下度過的童年逃過去,後來在上海經曆過的那些奢華歲月,包括在"中西"時代的自如和在燕京時代的驕傲,竟都不是她想要逃去的方向。

1968年,戴西接到通知,在同濟大學的中正被認定是反動學生,已經被學校隔離。戴西又一次為自己的兒子送去了變相關押需要用的衣物。然後,每到一個月,她像從前去第一看守所一樣,去同濟大學為兒子送日常用品。從前,中正常常代替戴西去第一看守所,現在,沒人能代替戴西了。沒人知道在從她的家到同濟大學的路上,她心裏怎麼想,會有什麼體會,她從來都沒有說到這些事,她隻是從來沒有逾期不去。

不過,她常常用的是晚上的時間。在白天,她總是盡量不回家,或者不出門,避免路過弄口,因為那裏有紅衛兵把守,看到了她,他們總是像看到了兔子的猛獸一樣興奮起來。在被逼到角落再無路可退以後,她也會挺起胸來。

每次戴西離開弄堂,就必須先在那裏豎著的毛澤東像前站十五分鍾。那時她已經沒有手表了,所以不知道自己到底站了多久。總要等到紅衛兵放她走,她才能走。後來戴西有了一個主意,她帶著鬧鍾出門,那天,當紅衛兵對她叫:"時間已經到了,你還站在這裏想幹什麼?"戴西摸出鍾來拿給他看,然後說:"你錯了,還差三分鍾才到時間。"

但是,在戴西的回憶錄對這一年紛亂的描述中,她寫下了這樣一個影響了她的人。

他讓我體會到了在這時想要與任何人論理都是不明智的。他是個醫院裏的主治醫生,他乘公共汽車去上班。每天早上他妻子都給他五分錢買車票,她把錢裝在他的衣袋裏。公共汽車總是非常擁擠的,醫生隻能站著。他想要伸手到衣袋裏去摸那五分錢,可因為太擠了,他不小心把手伸到了貼在他邊上的乘客衣袋裏。那個人立刻叫了起來,他說醫生是小偷。公共汽車停了下來,醫生被帶到了警察局。警察局立刻通知了醫院的黨組織,黨組織來了人,想要弄明白他們醫院最高的醫生到底怎麼了。這時,醫生說出了真相。"為什麼你當時不對公共汽車上的人說呢?"他們問。"因為我想要對他們解釋,他們也不會相信我,反而會打我。我想就當我是錯的,我才會安全。"

這是戴西的196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