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頭一動,看了看聖人。果然,那張熟悉的臉越來越生動,忽然拍案而起:“好!”
懷恩想,他當時一定是滿眼詫異的,因為聖人說:“嘿,老家夥,我遇到一位賢者!”說著揚了揚手裏的折子。那時候,他們都已經三十開外了,時間,過得可真快。但是,懷恩日後回憶,他真想時間就停在那個時刻,至少,那時是快樂的。
那時候,他剛剛找到了家人,父母已經死了,弟弟賣身為奴,下落不明。哥哥倒是長大娶了妻子,也病得很重,幸而給他留下了兩個侄子,他把侄子們接到京裏來,給哥哥看病、送終,給父母修了墳。聖人也為他開心,給了他一百貫錢,讓他安置家人。
那時候,君臣都是快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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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人說的賢者就是日後大家都討厭的魏靜淵,可是聖人喜歡他,很快就召見了他。
魏靜淵長著一張國字臉,正義凜然,看著就像好人。懷恩聽著他的理想和計劃,心裏一陣猛顫。聖人卻很高興:“這樣好,除其世卿世祿,可括出許多隱田來。長此以往,國家恒強,我便能夠騰出手來平定四夷了。”
魏靜淵道:“用臣策,不必二十年,必有成效的。然臣請陛下慎用兵,平四夷可,窮兵黷武則不可。”
“善。”
從那以後,魏靜淵就用力幹活,聖人比他還努力。而懷恩則發現給他紅包的人越來越多了,當麵給他白眼的人越來越少了。人們喜歡給他塞個大紅包,然後問各種問題。懷恩知道,要發生大事了。
又過幾年,魏靜淵入主戶部,清查起國庫來,又清理人口、土地。聖人又在他的建議之下,清查了爵位,一場大風暴,刮了起來。十年間,國家括出幾百萬隱戶,清出無數土地。國家變強了,可以與狄人作戰了,懷恩也很開心。做一個明君家的宦官頭子,比做一個昏君家的宦官頭子,聽起來也好聽許多啊!
他伴著景宗出征,那位聖人頂盔貫甲,八麵威風地征戰的時候,他也穿著皮甲,樣子有些可笑著窩在一邊,隨時準備著伺候。有時候想,如果他能為聖人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在這樣的戰爭之中,舍身護主,也是壯烈的一筆吧?誰說宦官不可以有熱血呢?
最終,他們都沒有死,魏靜淵的生命卻走到了盡頭,一起死掉的還有名譽。
懷恩奉命去見魏靜淵,那位昔日宰相,穿著辦服,一臉平靜地坐在草鋪上,語氣很平靜地道:“我信聖人,願聖人信我。我早知有今日,生死置之度外,轉告聖人,毋以我為念,還請聖人莫廢新法,則我雖死不悔。”
懷恩記得自己哭了,他不明白,一個要死、要被誅連家族的人,怎麼可以這麼平靜?!他記得這個四方臉在大正宮與聖人一起說話的時候的樣子,現在,他好像不認識他一樣。
懷恩記性好,回來把話學給了景宗,惹得景宗大哭。懷恩數著,這是第一次,哭得在床上打滾,就連李太後薨逝,聖人都沒有哭得這麼慘過。
“我的罪過百死莫贖,我害了一個忠臣!我知道他不會這樣做,卻不得不……我死後無顏見魏公啊!”哭完了,一抹淚,從床上爬起來,鮮血淋漓地在臥室床頭寫了“魏靜淵”三個大字。
然後,懷恩就認識了鄭靖業。
鄭靖業是個相貌非常英俊的人,懷恩看到他甚至有一絲迷惘——沒聽說世家裏有個鄭氏啊,這人是哪裏冒出來的?
鄭靖業不是世家,純草根,比魏靜淵的出身還要略差些。做人做事卻比魏靜淵精明得多了,懷恩覺得,與鄭靖業相交,舒服。他這人,做事周到,也不愛表功,等你發現了,才知道,他這人做你朋友,已經把你的難事兒給解決了。懷恩不太喜歡世家,他們裏的大多數人態度並不友好,當麵也不打不罵,人家就是無視你。遇有事兒,還要拎你出來掛個牆頭,提一提什麼近侍汙染的皇帝一類。
景宗年紀越大,越愛與他聊天,更多的語涉朝政。
“魏靜淵公而忘私,鄭靖業公不忘私,我看鄭靖業時,常想若是魏靜淵能有他這個樣子就好了,又一想,如果魏靜淵能做到這樣,他就又不是魏靜淵了。”
懷恩心裏一酸,聖人也就隻能在他麵前才能嘴裏常過過這個名字了,打起精神道:“人與人,總是不同的。”
“倒是他家七娘,不像他,倒似魏靜淵。真的很像啊——”
懷恩小心地道:“鄭家大郎常在聖人這裏,為人也方正得緊,難道不是鄭大郎更像嗎?”鄭七娘小小年紀,脾氣也軟和可愛,又講禮貌,對個宦官還順口道個謝,完全不似魏靜淵那樣剛正。
景宗大笑:“你不懂的、你不懂的,七娘更像、更像。”
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就是這個景宗說了更像的七娘,五十年後,攛掇著為魏靜淵平反昭雪,隻是那個時候,大家都已經不在了。懷恩卻看到了七娘跟蔣進賢“商量”,最終赦免魏靜淵遺屬的一幕。
也許,他們真是有點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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