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溼潤。金戈鐵騎,半生戎馬,什麼時候天之驕子傅作翊,權傾一方的江北十二省主帥也學會低聲下氣求人了?更甚不惜去苦苦哀求一個妓女,她腳下突然一個倉琅,身子無力地向前傾,隻是單純地靠肩上這雙手支撐著,許多個不願意硬生生地哽咽在喉嚨裏頭,許久,才木納地點了點頭。
碧色小屋裏那般的靜謐,一泓世俗的陽光,兩個麵對麵的舊人,卻是各有所思。那傅作翊仰臉沉沉歎出一口氣,如釋重負:“小雪……我傅作翊自問這輩子從沒謝過誰,謝謝你肯多給她十年的時間,我做夢也奢望不到的十年。”他那般溫柔地說著,好似在訴說著世間最古老纏綿的愛情故事,可她明明知道方才一席話不過是糖衣炮彈,一不留神便會在他的溫柔裏被炸得個粉身碎骨,卻還自欺欺人地相信他是喜歡她的,他是愛著她的,是因著甄茜,所以不願豁出去與她一同山盟海誓,地老天荒。
仿若隔了一個世紀那般久,關雪才恍若未聞地“嗯”了一聲,捧起桌麵兒上一套蘭白素紋的洋裙便不慌不忙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換起衣服來。那傅作翊微微一怔,見她肩上原本一角小圓點蕾絲緞袖驀地滑落下來,竟覺得體內一股熱流在小腹隱隱斡旋,好似有一尾輕羽若有若無地撩動著他微微燥熱的心,那般細滑水靈的肌膚如若吹彈可破,薄薄的竟能看到細微的血管,此時他隻覺口幹舌燥,呼吸漸漸粗重,眼前卻轉念間閃過甄茜犯病時痛苦扭曲的臉,傅作翊當頭如淋大雨,猝然清醒過來,再無心去斟酌她此舉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忙神色尷尬地轉過身去瞧著那扇門,雖則還能隱隱聽見那衣服擺弄的聲響,但他卻不敢再看她一眼。
關雪換上新簇的洋裝自然更加容光煥發,頗有幾分交際名媛的韻味兒,隻是兩眼直直地看著他,淌了一臉靜容。那傅作翊眉鋒眼利,一眼便瞧見她耳上垂下來一雙紅珊瑚鏤金墜子,那般脂粉俗氣卻是與如今的一身淡雅格格不入。
他緩緩伸出手去,想替她摘下,她卻下意識側過臉,他溫熱的指尖正正觸到了她的皮膚,她心中一緊,一顆心突然間撲通撲通狂亂跳動。
“別動。”
話甫一出,關雪身子驟然一顫,內心更加的雜亂無章,隻是傻了一般站在那裏,卻見那溫熱的手緩而掠過自己的耳際,忽然摘下來一隻耳墜子,在她明亮的目光下流光溢彩,卻是不安份那般子晃晃悠悠。
她抬眼看他,他倒是不緊不慢地走過梳妝台去。那沉香木製的梳妝台置著一個紅緞錦盒,雖已有些陳舊,但蘇繡的手工極其奢華細致,微略鏽化的銅鎖虛扣著,他輕而易舉便能打開,一節鬆指緩緩掃過裏頭的金銀手飾,來來回回徘徊了許久,最終停在那雙鑲著小雛菊銀邊作托底的珍珠耳墜子麵前,他淺笑著將其執起,複又走到她跟前替她戴上,他身上還是一貫的淡煙香,她屏著呼吸半仰著臉回視他,發絲不經意間拂過他的下巴,癢癢的,情意綿綿。
珍珠耳墜子沙沙地劃著她的紗領,他不由得讚道:“真是好看,我記得這是三姨娘生前最喜歡的耳墜子了,結婚當日父親親手所贈……”她聽見“結婚”二字,猛地一驚,他才發覺自個兒說錯了話,忙轉開話去:“甄茜還在等著,你待會可別把你瀟湘樓那套搬到她麵前去,你隻管記住你是我舊時的同學,曾經到蒙古實習當過戰地醫生,如今剛從國外回來。”她微微張口還想說點什麼,可最後也隻是“哦”了一聲,眼下便隨著那傅作翊出門,一步未來得及邁出門檻,轉而回過頭來凝視了那床榻幾秒,眉目甚憂。
從小瓊樓走過甄茜的住處整整十五分鍾,可見那傅作翊有多不願她接近甄茜,對她的防線有多深如大海。他大步走在前頭,而她緊緊跟在後頭,路上盡是隨風飄落的桉樹葉,他的皮鞋踏在黃葉上沙沙地響著,而她隻是低著頭一步一步踏上他的腳印。遠處的傭人目光遙遙地看過來,並不曉得跟在總司令身後的這位小姐到底是誰,隻覺得秋後的陽光,紛揚的黃葉,靜謐的小道,還有這一前一後走著的兩個人是如此的安然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