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陸軍師長急燥的性子硬是沒能改過來,三步並作兩步地來回走動,毛毛燥燥胡*著光禿禿的腦殼,自個兒氣惱。傅作翊原本坐在鱷皮沙發上,此時卻摁熄了煙頭,突然起身走過酒櫃去,兩隻晶瑩剔透的高腳玻璃杯隻斟了一半,他緘默不語地給陸軍師長遞過去一杯,爾後一手揣在褲袋裏一手輕輕蕩著杯中紅酒,傾斜出儒雅的弧度。

那陸軍師長捧在手裏,卻也無心品酒,傅作翊原先抿了一口,猝然遞過去與他撞杯,半眯著眼開口道:“嶽父大人對司令府的大小事宜倒知道得很透徹,從府裏流消息出去的速度連拍密電也望塵莫及,當真是要殺傅家軍一個措手不及。”陸軍師長倒是聽出了倪端,問:“總司令的意思是……司令府裏有甄景天的情報人員?”他抿著酒繼續往下說:“此事……很快便會處理妥當,嶽父大人喜歡暗箭傷人,小婿也樂意奉陪,我們就演一出先借刀殺人再敲山震虎的連環好戲。”話甫一出,那陸軍師長立即滿臉堆笑著與他碰杯,“總司令親演,絕對比那寶軒戲班裏唱的《長阪坡》還要精彩絕倫。”

角落裏的留聲機簌簌地旋著磁盤,一圈一圈不知疲倦地轉,幾乎要迷亂世人的眼,古老的爵士音樂舒耳而悠長,而他執著酒杯優雅地站在那裏,這般安寧竟有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他望著壁上父親的舊日相片,沉沉硝煙紅塵萬丈,巉岩絕壁家國萬裏,傲骨錚錚雄心萬鈞,這岌岌可危的江山,葬身黃沙的英魂不知幾時才是個盡頭……

那甄茜原也是百日無聊,今個兒才頭一天見麵就覺得與關雪一見如故,非拉著她喋喋不休說了半天無關痛癢的話題,關雪也隻是敷衍應付地搭著話茬兒,這會子聽見碧瑤在外叩著門說:“夫人,吃飯的時間到了,今日可有什麼想吃的?”

一看時間已經下午六點了,關雪正打算回去,那甄茜軟硬兼施硬是將她留下來吃晚飯,“小雪,你可有什麼愛吃的?”她晾那甄茜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敢毒死自己,笑道:“我愛吃……辣子雞丁,四川水煮魚,還有黑椒牛肉。”關雪知道這些都是傅作翊平日裏最愛吃的菜肴,便一一數給她聽,她果然一怔,嘴角微瑟著道:“這些也是宜生最愛吃的,你們都喜歡辣辣嗆嗆的東西啊?”關雪驀地凝視著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卷而長,微微沾著些水氣。

關雪悠悠地答道:“他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是因為……以前我們班上的同學時常一同野餐。”那甄茜原本懸上來的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聽她這麼一說倒覺得自己多疑了,賠笑說:“原是這樣,我原以為你們大學時候是情侶呢。”

吃過晚飯,葉副官便奉命送關雪回小瓊樓去,此時天色已晚,黑漆漆壓下來一片。她一步一步踏上樓道,四下裏燈光暗淡,高跟鞋磕在紅磚台階上咯咯作響,極似那佛堂裏敲著的木魚聲,一下輕一下重,叫人自心底不寒而栗。

廊道兩側的壁燈好似終年不滅地點著,她看著上邊罩下來的鵝黃幽光,想起了千裏之外的蒙古遼原。每年潑水節的夜晚,木柯寨的族人便會在那一頂頂鼓鼓囊囊的蒙古帳篷四處生起熊熊篝火,引得紅男綠女個個圍上來賽舞比歌,撕著烤羊灌著馬奶酒供奉那達慕的“長生天”——成吉思汗,隆隆馬蹄號角升天,煙火焚夜鉛華不卸,連萬水千山也不敢在黑夜裏孤獨寂寞……

關雪抬頭望去,今兒個夜晚又是一個滿月的日子,她一直驚訝於蒙古人對月亮與長生天的感情,傾注的便是忠於一生的信仰,直至遇上傅作翊,被他強行帶到此處,方才知曉原來此處的女子喜歡將月亮詮釋成思念,喜歡將昂首望月美化成長相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