溼潤起來薄薄地蒙著水汽,笑意一分一分在加深,猝然伸出一節白皙纖細的尾指來,聲音宛如糯米:“咱們拉鉤,你若是敢騙我,我就恨你一輩子。”他隻覺得她這一句淺嗔薄怒更是顯得嬌態無比,嗬嗬大笑著將手指勾上去:“夫人的話豈敢不遵?為夫依你。”

冷風兮兮,自半開的窗子裏頭滲入來,他衣衫原本就沾了濕氣,此時突如其來的寒意愈發是深入骨髓,摟住她肩頭那隻手不由得微微哆嗦,那甄茜感到他身子一震,擔憂道:“宜生,你不如就在此洗簌一下吧,小心著了風寒凍壞了身子。”他微微一怔,因著自己從不在此留夜所以並無換洗的衣物,那甄茜好似看出了他眼中的顧慮,劃過衣櫃子去。“嘎吱——”一聲,那柳木衣櫃是她從北平帶過來的嫁妝之一,長於南方的柳樹原是清冽幽香,木材紋理清晰可見,鳳凰樣式雕花更甚精工細琢,予美名曰“鳳求凰”,一見便知是上好的家具。

她從裏頭一個分櫃子捧出來一套簇新的棕色長袍,笑道:“原以為這勞什子永無見光之日,沒想到如今派上用場了。夫君,待夫人給您換裝吧。”他十分愕然,萬萬沒想到甄茜竟不知何時為他做過這樣一套衣裳,兀自出神間,她已百般細致地替他扣上了斜襟處最後一顆十字扣:“真好看。”他望著那梳妝鏡中映出一襲裁剪得體的長袍宛如飛瀉的瀑流,心中隱隱惻動,他平日裏因著馴馬操兵幾乎是不穿長袍,眼下更襯得多了幾分歲月的沉穩與文雅,脫口讚道:“夫人又何嚐不是心靈手巧?”嫣然一笑百花遲,她忽然伸出手去摟住他的腰,將臉緊緊貼上,仿佛是鼓足了勇氣才吐出的一句話:“咱們……要個孩子吧。”她自知自己的身子假若懷胎十月,那得承受非常人所能及的痛苦,但她想要這個孩子,她需要這個孩子,如同她需要他,她不敢去想象失卻他之後的一幕暗無天日,她如今是在以一個妻子的身份苦苦挽留一個丈夫那顆搖擺不定的心。

她眼前驀地一陣暈眩,隻覺得四下裏的事物都在疾速飛轉——那一夜雪意姍姍墜凡塵,冷風裏紛紛揚揚的雪影斑斑,墨綠色金絲窗簾蹁躚撫壁,玻璃窗是稀稀落落的霜雪在台前皸裂成點,天地間隻餘下一片銀裝素裹,她卻無心去賞。那時候的父親不過是北平政府裏一名居位不高的小科長,一家共三房太太五子一女,她便是年紀最輕一個,母親唯一的掌上明珠。桐木案上置著如今最新式的鳳披霞冠,整間屋子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北平政府內閣處長垂青於母親的沉魚之貌,以副處長之位逼迫父親馳書休妻,今日正是那內閣處長迎娶科長已休之妻——三夫人的大好日子。此時已有浩大的迎親隊伍候在外恭候,卻是遲遲未見新娘,父親勃然大怒下令以錐撞門,卻不知在那道冰冷的高門之內,母親已傷心欲絕得懸梁自盡,用的是一段鴛鴦刺繡的三尺紅綾。她曾竭盡全力抱住那張被母親猝然踢開的凳子,苦苦哀求,母親卻是嘶聲力竭地告訴她:小茜,你父親除非是喪盡天良,否則一定狠不下手來殺你。一個男人即便不愛他的妻子,但一定會愛他的孩子……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卻依舊記得清清楚楚,母親唯一的臨終之言——一個男人即便不愛他的妻子,但一定會愛他的孩子。此時窗外的風雨愈下愈大,啪嗒嗒打在屋簷上,他們在一室溫暖中相偎相依,無限迷戀彼此身上的芳香,她見他隻是緘默不語,又弱弱地喚他一聲:“宜生?”他的身子猛然一陣,霎那間打破了她心中所有的安穩舒逸,他驟然像發了狂一樣一把推開她,快步奔向門口,她猝不及防去躲避,硬生生摔在紅磚地上,焦急萬分伸出手去卻來不及攥住他的衣衫一角,她因急生怒:“傅作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