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難抑心中的苦澀,漠然伸出手去想要去拿她袖子下的照片,她卻好像預知了什麼似的,猛地大呼一聲驚醒過來:“傅作翊!”他的身子轟然一震,眼神變得複雜而冷漠,那種複雜漸漸生出一股絕望來,足以令他的世間頃刻間天崩地裂。關雪甫一睜開眼睛便是梅龍放大了數倍的臉,驚得忙將袖子下壓著的那張照片兒塞入寬鬆的睡衣袖子裏頭,霎那間一張贏白的小臉上全是驚愕之色,頸項處盡是細細膩膩的密汗,濡濕了大片的衣裳,她見他眼神複雜地望著自己,這會子才想起自己方才那一聲“傅作翊”喊得是多麼的突兀,就像是在狠狠地往新郎臉上扇耳光子。四下裏的空氣蔓著尷尬的氣氛,她嘴角微微瑟動,卻不曉得說些什麼好,隻是啞口無言地頓在那裏,緘默許久,方才聽見那梅龍輕輕歎了口氣,半彎下`身子來無限憐愛地*她的鬢雲,柔聲道:“做惡夢了吧?”她心裏一陣陣發虛,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隻是木訥地點點頭。
他雙手按在她肩頭上,兩眼深深地凝視著她,距離僅有五寸之遠,溫熱的鼻息全噴在她臉上,她感覺到他眼中的癡迷,心中驟然害怕起來,害怕他的下一步動作。他目光如膠地望著她的唇瓣,*柔軟得好似蒙著一股充裕的水氣,輕輕一觸便會濺*來,又新鮮得宛若枝上一粒櫻桃,瑩瑩散發著光澤。他情不自禁地湊上去,那絕目卻忽然鳴叫了幾聲,彌留之際關雪已驀地撇開臉去,他萬分尷尬,卻向著絕目嗬嗬一笑:“死東西,翅膀硬了?敢壞我好事。”轉而又回過頭來,笑道:“你瞧它都叫你慣壞了,明明看不見,卻好像最不待見小兒女親親熱熱的模樣兒似的,一分不差,偏偏就撞上咱倆辦正事的時候。”
關雪明白他是在掩飾尷尬,幾近艱難地扯起一絲笑容來接下話:“它哪裏是叫我慣壞的?你聽這外頭的風吹得那樣緊,窗子又半開著,它方才是受凍打噴嚏而已。”梅龍聽她這樣一說,倒是裝作一語驚醒夢中人的樣子,點點頭道:“這才換主子多久,我便不及你了解它了。”話音猶未落,他便駭然走過去托起她那雙毛絨拖鞋,又走回來半蹲在她跟前,二話不說隻是伸手替她去穿鞋子。她心中一驚,脫口便問:“你做什麼?”他替她穿好,仰起臉來猝然抬手在她額前敲了一記爆栗:“你這位待嫁新娘也太不稱職了,你忘了?今日是去置辦婚禮用品的日子。”關雪一時間沒想起來,隻是揉著發疼的前額遲疑道:“不是說……大婚之前不能見麵麼?”他忽覺好笑,抬手又是一記爆栗:“現在可是民國,我怎麼娶個封建的新娘子回家了。”她連遭兩回‘攻擊’,心中氣結正欲開口,卻見他嘩啦啦一下從袍袖子裏抽出一張長條來,晃在她眼前:“喏,你若再磨磨蹭蹭的,這樣長的清單怕是得折騰到明兒一早了,關小姐。”
聽他如此一說,關雪換了身衣裳便出門了,在此之前,她趁著梅龍正候在外頭,極其小心地將方才那睡衣袖子裏的照片兒壓在衣服櫃子底下,又想著回頭要穿街過巷去走商鋪,穿旗袍到底不便,於是隻著了一套精致的小洋裙。因著置辦的東西忒多,那甄茜特意派了汽車過來,甫一上車,卻不見司機,她轉念一想便知曉了那甄茜此舉的用意——不過是在人前故作姐妹情深罷了,如今派車不派人,顯然是在心裏給她難堪。她猶在懊惱中,梅龍已經跨上車來,卻是坐在了司機位置,他忽而回過頭來,倜儻道:“關小姐,今日就由我來當你的司機。”她微微一怔,竟不知道原來梅龍也會開汽車,他自負得意,甫一上檔,車子便發出一聲悠長的汽笛聲,漫白的煙霧在寒風中彌漫開來,前頭的崗哨遠遠看見是總司令的車子開出來了,忙迎上去指手畫腳著替其開路,關雪回頭往後望去,兩側高大修長的樹木正緩緩往後移去,遠在身後,恍惚間車子已經徐徐地駛出了司令府正大門。
汽車順著陵川街往南,兜兜轉轉幾個圈兒又折東開出許久,最後駛入了永邑街,此處因著離碼頭忒近,又是商業街,確實比陵川要熱鬧許多,關雪躺在軟座上,望著沿途的商鋪洋店掠眼而過,窗子並沒有像以往那樣開出一道*來,隻是緊緊關上抵禦著寒風,一切都像是隔著毛玻璃,新簇的百貨商鋪,陳年的老字號,翻新的當鋪,獨立的郵箱和電話亭…...兩旁的小販一如既往地吆三喝四著,包子籠的蒸汽散在風裏,她望著眼前一派繁榮熱鬧的景象,心情不由得漸漸轉好,嘴角浮上來一絲久違的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