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回來。他們去看那個樓盤。樓盤可遠眺滇池,樓盤外立麵已完工,是那種幹淨的淺灰色,剩下門窗電梯還沒裝好。他倆在空樓裏溜達,指著□的水泥內牆說,將來在這裏砌個壁爐,鋪張澳毛地毯,然後頂燈用那種隱形天花平板燈,不易落灰,又簡潔。窗簾要三層,最裏麵那層是米色。從樓盤出來,兩人直奔滇池。

成群結隊的白羽綠黃色細嘴海鷗在三百餘平方公裏的湖麵上疾飛。這些海鷗不懼人,它們喜歡吃遊客喂的麵包屑。梁夏和艾北在湖邊手都伸酸了,海鷗們卻不來。艾北說,你殺氣太重,小鳥害怕。梁夏說那你就是晦氣太重,小鳥懶得理你。他倆租了艘小艇到湖中心去,這下海鷗們都俯衝而至,舉在空中的麵包一茬茬往下削。艾北肩上落下一團白色稀鳥糞,用餐巾紙擦了半天,又伸手在湖裏洗手。

他問:“沈謙剁你手指這事就算了?不大像你啊。”

“我和往日不同啦,家裏那麼多女人要照顧,不能再冒失嘍。”梁夏躺在艇上,伸直雙手等海鷗吃他捏的麵包,海鷗們低回追隨,呼呼扇動的翅膀聯成片,親昵而信賴,讓人目眩神迷。

“我還是有點擔心宋般若,沈謙這人報複心那麼強,不會放過她的。”艾北說,“可千萬別像你的手指,真要怎麼樣了,警察再出麵就遲了。”

“從小時候開始,我就知道這世界是我無法對抗的。可它同樣無法逼我放棄。”梁夏深吸一口氣,突然唱起來:

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花兒香,鳥兒鳴,春光惹人醉,歡歌笑語繞著彩雲飛。啊,親愛的朋友們,美妙的春光屬於誰?屬於我,屬於你,屬於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艾北說:“我覺得你前世肯定是個死於非命的女鬼,還是個厲鬼,長頭發那種。你這人渾身戾氣,讓人喜歡不起來。說話又總是刻薄得要命,給我的印象就是在人間來回飄,四處找人尋仇,就像山村老屍裏穿藍袍的楚人美。”

梁夏伸出雙爪來撓艾北,學著女人的聲音說:“我是不會放過你們這些薄情郎的……”

艾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幾乎要跳進滇池,但他自己提到山村老屍,滇池的水讓他心虛,隻能使勁去推梁夏:“你不要搞我了!我是本分人。”

梁夏停住,低頭看自己彎曲的爪子:右手那裏缺失,傷口已萎縮成肉色的芽,像隻極小的肉包子,又有點像人的肚臍。在娘胎裏時,人靠肚臍吸收營養,慢慢長大,最後瓜熟蒂落。梁夏這個肚臍已經脫落,他覺得自己和過去斷裂開來。這種感覺很奇異,五味雜陳。他用嘴唇輕碰那個肉芽,很軟,軟得如同初生的嬰兒,可半點也不疼痛。

艾北默默握住他的手。先是單手,接著雙手都合攏來,將梁夏的右手攥得極緊。海鷗見沒有麵包,盤旋幾圈便升空離去。翅膀劃動的風,將梁夏和艾北的頭發都吹得紛亂。

梁夏眯起眼睛望海鷗的影子,說:“蘇杭這個人為什麼對生命看得這麼輕呢?他看得輕,但又和厭世不同。他差不多什麼都有了,但老天偏偏讓他死了。作為一個男人,他並沒有真正開始他的人生。”

“說你看得開,你又看不開。那就是他的一生了。就像我們,假如現在船翻了,那就是我們的一生。蘇杭成天弄小老鼠小兔子,看多了死亡,他自己又是同情心泛濫的人,所以老天說,你別在人世遛達了,趕緊回來。他根本不適合這世界。”

“那你覺得我適合嗎?我屬不屬於那種活萬年的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