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起點就端正,二十年前你能對一個被拐小孩那麼好,我就覺得你會有好報的。”

“做純粹的好人成本太高了。不過規則能夠讓多數人成為普世價值中的好人。人在社會上滾,往正確的目標走,有時候全用正當手段是不行的。我們多少年的傳統,看結果不看過程。其實過程的意義,要遠遠超越結果的意義,結果的意義是由過程賦予的。可惜大家對結果的重視,遠遠大於對過程的反思。所以現在你就說我是好人。我認為你更是好人,因為我看過程,不全看結果。”

“殺人償命是應當的。老鮑再壞,我也沒資格不讓他活。自首是最體麵的自殺方式,所以我投案。我並不是因為覺悟高。其實,當時我完全可以不殺掉老鮑,報警就沒事了,不僅沒罪還有功。但我沒報警。你說我屬於過激殺人,就前因來講確實沒錯,但在殺人那一瞬間,我並不激動。我和老鮑結仇很久了,早就料到會有圖窮匕見的這天。如果不判死刑,坐牢那麼久,沒法去看我兩個兄弟,睡也睡不安,失眠很難受的。這種日子,你們說是洗心革麵,對我來說比死嚴重得多。” 梁夏說到這裏,呼出口長氣,呼吸擾亂了煙霧的漂移,在他臉上形成雲海般翻滾的輕浪,令深邃的五官生出幾分空靈,“我特別喜歡一句話,相信你也喜歡。”他停頓了片刻,等丁正陽全神貫注聆聽時,才逐字逐句的說:“公平和正義,比太陽還要光輝。”

丁正陽重複:“公平和正義,比太陽還要光輝。是的。我很喜歡。你念書的時候成績一直很好,大學就入黨,所以你應該能夠正確理解這句話。公平不是你想象的公平,正義也不是你想象的正義。這就像色彩學上的白色。三棱鏡為什麼能把它分解成七種顏色?因為白光是由多種不同波長的光線組成的,不同波長的光線,在棱鏡中的折射率不一樣,它們在經過三棱鏡時偏轉的角度不同,所以就分開了。可是這完全不妨礙它們可以重新組合成白色。這才是公平和正義的完整內涵。”

梁夏安靜的放下茶杯,抬起頭來:“就像死亡有區別,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區別。”

丁正陽向後靠在椅背上,他不再說什麼,隻是又點燃香煙,藍色煙霧嫋嫋升騰在日光燈下方,將梁夏的臉籠罩得模糊不清。煙霧在房間裏彌漫,如江上霧色,令梁夏想念起那條山坳裏的溪流,更遠些,就想念起三江並流的那回,怒江江麵上,霧鎖春深。

46 青山遮不住

和宋般若隔著玻璃見麵,感覺反倒比從前更近。阿普奶奶也來了。菱角和蘇小若沒到。張局曾問梁夏想見誰,梁夏說除了菱角和蘇小若。宋般若帶來的消息證明梁夏的決定無比正確:菱角在家研究劫法場,買了好多凶器呢。不過她還算懂事,沒告訴蘇小若。

梁夏說:“阿普奶奶,您讓我給菱角買房產養老,這事我辦好了。我在北京給她置了兩套房子,房產證和門鑰匙都存在銀行,銀行開鎖密碼什麼的都用信封裝好,夾在我那本<水滸>裏。保險箱裏存的有我那個斷掉的指頭,火化前記得幫我放回原位,我要湊個全屍。千萬別忘了。”

宋般若點頭。

阿普奶奶說:“想吃什麼,就和公家提,他們跑再遠也會給你買的。吃點好的上路,別委屈自己。”

老太太沒哭,宋般若也沒有。她帶了張四個人的合影,請旁邊的獄警遞給梁夏。

“這個你帶著走,我們四個永遠在一起。”她今天認真打扮過,睫毛比往日翹得略高,鼻梁線便更顯分明,沒用口紅,因為她的裸唇比唇膏的顏色好得多。卷曲的長發似綢絹的暗花,臥在頸邊,頭部微動時便輕顫,隔著玻璃似乎就能聞見幽香。

照片是她婚禮那天,艾校長拍的,四個人意氣風發。梁夏記起往事:“小時候你說過,我是你的西宮,可是你從沒臨幸過我。如果還有下輩子,不知道我能不能做你的東宮?”

他以為她不會哭,卻不知她早已忍了許久,淚水瞬間漫過眼眶,順麵頰直流下去,源源不絕。

她的樣子讓梁夏很慌,他不想製造這樣的局麵。於是他開始唱歌:“但願到那時,我們再相會,舉杯讚英雄,光榮屬於誰?為祖國,為四化,流過多少汗?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啊,親愛的朋友們,願我們大家舉起杯,挺胸膛,笑揚眉,光榮屬於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這首歌是能把宋般若逗笑的,他有多次經驗。WWW.51ZW.NET書友上傳但這次梁夏錯了。宋般若用手掩住嘴唇,連頭都低下去。她那樣靜止了約數十秒,還是抬起頭來,對他笑。

她說:“你不知道你自己多麼懼怕感情,你總有那麼多的借口。在他們活的時候,你的借口是我;當他們不在,你的借口就變成他們。沾上感情就好像和這人間有了糾纏,難為你堅持到現在。你贏了。一路平安。問我老公和艾北好。還有,轉告我老公,他的遺願我沒幫他辦,很是對不住,我已經填了捐獻書,一定替他完成這個心願。”

自那間小屋的尷尬事件後,宋般若還是第一次這樣對他注目凝望,她甚至像是不舍得移開視線,這種眼神有稍許愛憐,但並非愛慕,她目不轉睛的眼神讓梁夏臉頰發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