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國以後,每星期和家裏通個電話成了慣例,這一周和薩娘通話,沒說幾句就覺著聲音不對,再三問起,才知道夏大娘前幾天過去了。
薩娘的保姆兼幹娘夏大娘,是天津靜海縣人,睡眠中安然過世,享年九十有九,頭天晚上還一邊看奧運會新聞,一邊洗衣服呢。老太太本來姓曾,身材瘦小但鶴發童顏,稱她夏大娘是長輩們的叫法,因為她的丈夫姓夏,也曾在薩娘家做事,被稱作夏大伯。
夏大伯是個太監。
太監居然娶妻,今天的人們會感到匪夷所思,很容易想起《茶館》裏頭那個搶男霸女的龐太監來,人們對太監自古以來的印象就是趙高,劉瑾,安德海,李蓮英之流的陰險形象 -- 本來寫順了手把西門慶也列了進去,想想那樣武鬆倒不用殺嫂了,趕緊糾正。太監們奸詐貪婪齷齪變態的嘴臉成了定式,相信要是夏大伯活得夠長,衝太監娶妻這一條就能把他批鬥了。可是夏大娘的說法裏,夏大伯這個太監的形象完全不同,“他人可善良呢。”夏大伯和夏大娘做了三十多年的夫妻,夏太監解放後不久病逝,夏大娘此後也終生未再嫁。他們一對老公母收養了個孤女,被我們稱作小茹子姑姑的,是南開大學的高材生,這次夏大娘過世,後事都是她的操辦。
印象中老太太拿手的是講故事,說狐狸,聲情並茂,弄得你又想聽又害怕,欲罷不能。夏大娘操著天津話講“故景”,一口一個“嘛”,聽得大人孩子都直眼 -- 老太太可是手還不閑著,擦桌子掃地,刷碗洗盤子,一點兒不耽誤幹活。她講的故事有自己經曆的,也有夏太監那兒的聽來的,記得最要命的一次講到半夜,我一位後來當了作家的舅舅,一邊犯困一邊掙紮著聽,等到終於聽完,轉身褲子隻脫一半便倒在床邊鼾聲大作。後來在圖書館讀紅樓夢,看到史湘雲醉臥芍藥蔭一段,忽想起老舅那一次狼狽模樣,忍不住在這天然肅靜的地方大笑,弄得一座皆驚。
實際上,老太太喜歡說,但腦子清醒,說話很講分寸,隻說人好處,不能講的事情決不會講,解放後她給汪東興家當了二十多年保姆,可是在我麵前關於汪家的事情所說卻是極少。說得多的是家庭瑣事,神仙鬼怪抑或宮府傳奇。
話題常常就這樣展開 – 比如見到薩爹,老太太講論幼年的薩娘,便說,你那媳婦當年家中排行第二,姐妹中綽號孫二娘。孫二娘是誰?水滸裏的母夜叉阿!其刁蠻可見一斑。薩那姥姥女中丈夫,性情剛烈,對孩子管教極嚴,惹禍挨打是常見的,薩娘雖然刁蠻卻乖巧,一闖禍馬上對著姥姥雙膝跪下,做出一副可憐相:“娘,我錯啦。。。”於是就很少挨打,我另一個姨就不行,不管有理沒理,先要號啕大哭一場,家裏孩子眾多,誰有工夫幫你斷案?於是挨打的次數和烈度比之薩娘,便是幾何級數。
被揭了短的薩娘不甘示弱,反過來說老太太 -- 幹娘當年可有意思呢,我們姐妹在家裏“藏悶悶”(就是捉迷藏),有個儲藏室很少人去,一開門便噌的竄出一道黃影,嚇得孩子們驚叫。夏大娘看見,也不說什麼,點了香,拉了孩子們跪下,極誠懇的對空商量說:“孩子們不懂事,衝撞了黃鼠狼大仙,大仙有度量,不和小孩子們計較。。。”嘻嘻,封建迷信。
老太太一本正經轉過臉來,說那是黃仙,法力很大的。小楊子(薩娘的小名)你懂什麼?這動物長老了都會成仙。我們靜海原來有個廟,廟裏的狐狸一個在東邊大殿頂上,一個在西邊大殿頂上,把個紅紅的丹丸你吐過來,我傳過去,那就是煉丹呐。說到這裏我的想象就是一群狐狸坐在一起煉丹,滿空都是火紅的小丸子飛過來飛過去,豈不和國慶禮花一樣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