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之下,依然是一身麻衣,隻是眉宇間洋溢著一股靈動的生氣。他笑著回答:“閣老大人是名傾朝野的文淵閣大學士,在下隻是一介草民。雖胸有點墨,亦難擔當求教之言。”
張居正久居高位,各色人等見得多了,但覺得這位常先生身上自有一種人所不能企及的仙風道骨。從見他第一眼起,他的腦子中就閃過那副對聯:“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現在見這常先生談吐屬對,既無村夫野老之粗俗,亦無文人騷客的迂腐窮酸,更是肅然起敬,因此問道:“聽常先生口音,好像是江西人。”
“閣老大人說得不錯,在下正是江西人。”
“聽你談吐,也是飽讀詩書之人,為何要隱伏草莽,棄絕功名?”
“當年我也曾進京參加過秋試,隻是受了刺激,從此再也不肯走近考場一步。”
“你應試過?哪一年?”
常先生放下手中的茶杯,揚了揚兩道漆黑的臥蠶眉,盯著張居正說:“閣老大人,你真的不認識我了?”
“你是……”
看到張居正遲疑的神態,常先生悠悠一笑,撫摸了一下修理得整整齊齊的山羊胡子,說道:“閣老大人,你還記得初幼嘉麼?”
“初幼嘉?”
張居正渾身一激淩,這是他年輕時的摯友,一起參加鄉試、京試。正是二十六年前那次京試,他考中進士,初幼嘉卻名落孫山。為了安慰多年的同窗,他寫下了那首在士子中廣為流傳的七律“燕市重來二月初”,前不久,馮保還專門抄錄了這首詩送他。隻是光陰荏苒。自嘉慶二十六年在京城與初幼嘉分別,不覺二十多年過去,他再也沒有聽到初幼嘉的任何消息。現在,常先生驟然提到這個名字,勾起了張居正對往事的無盡回憶,他連忙問道:
“你怎麼知道初幼嘉,你是誰?”
常先生仍舊笑道:“你不記得我,該記得那兩句詩,常記江湖落拓時,坐擁紅粉不題詩。”
經這麼一提醒,張居正立刻就想起來了。二十六年前那次京試,全國各地數千名舉子會聚京師,其中有一名江西籍舉子,名叫何心隱,正好與張居正、初幼嘉同住一家客棧。這位何心隱為人風流倜儻,同時也頗為自負。彼此熟悉後,一次舉子們聚會,何心隱在桌上說:“我何某雖然不才,但這次來京會試,奔的就是甲科。餘者皆不在吾輩眼界之內。”一聽這話,張居正與初幼嘉都一下愣住了,誰也不搭腔。需知朝廷有定規,三年一次的京城會試,每次甲科進士隻取三名,第一名是狀元,第二名是榜眼,第三名是探花。餘者所取皆為乙科進士,總數也不超過兩百名。數千名舉子多年寒窗苦讀,千裏迢迢趕來京城會考,得以金榜題名者,已屬鳳毛麟角,少之又少。卻是沒有幾個人敢像何心隱這樣口吐狂言隻想躋身甲科。一時間酒席有些冷場,靜了一會兒,初幼嘉問道:“柱乾兄,如果你考不上甲科呢?”何心隱一笑,滿飲了一杯酒後,決然答道:“考不上甲科,我何某今生再也不進考場。”卻說半個月京試之後放榜,何心隱不但沒有考上甲科,連乙科進士都沒有他的份。同時落榜的還有初幼嘉。本來,在長達三個多月的旅居生活中,何心隱與初幼嘉因為聲氣相求就已產生了友誼,現在又雙雙落榜,更是同病相憐,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已經金榜題名的張居正對這兩個舊雨新知,除了同情與安慰亦別無他法。放榜後三日,兩人聯袂出京返回南方故裏。張居正為他們餞行,互相說了一些勉勵的話。張居正對何心隱說道:“柱乾兄,你也不必負氣,三年後再入京秋闈,甲科榜上一定會虛位以待。”何心隱搖搖頭,滿不在乎地答道:“叔大兄,你不必安慰我,功名原是羈心累人之物,我本來就不喜歡,何況上次酒席上我已說過,今生再也不進考場。”張居正雖然對何心隱的狂人作派頗有腹誹,但又欣賞他的任俠豪氣。於是又問道:“你一個讀書人,棄絕了功名,又能做些什麼呢?”何心隱朝張居正做了一個鬼臉,答道:“前天夜裏,趁你們這些新科進士邀齊了去拜謁座主時,我和初幼嘉兩個閑來無事,便去棋盤街旁的槐花胡同逛了一回。”張居正來京師不久,就聽說槐花胡同是妓女聚居之地,當即笑道:“你們還真會找地方享受,是不是有銷魂之夜?”初幼嘉答道:“銷魂談不上,逢場作戲當一回狎客,亦是快慰人生。在青樓上玩得高興時,我哼了幾句歪詩。”說到這裏,何心隱略一定神,接著低聲吟哦起來:“常記江湖落拓時,坐擁紅粉不題詩。此身應是逍遙客,肯把浮名換玉脂。”何心隱剛念完,初幼嘉接著說道:“槐花胡同的女史們,倒也粗通文墨,有一位叫梅雪的,頓時就撚動琵琶,把柱乾兄的這首情詩按曲兒唱了,眾女史一齊拍手叫好,開玩笑說,謝大人作得好詩,這第一句詩若改成‘常記槐花胡同時’就更好了,柱乾兄說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