蹙眉,冷不丁反問了一句:
“依太後之見,應該如何處置才好呢?”
李太後嘴角一翹,立時露出潑辣的樣子,謔道:“張先生這一問,等於是唆使咱幹政了。要論咱個人的好惡,這個伍可,把他削職為民咱看還是輕的。但一個朝廷命官的升貶去留,哪能讓我這婦道人家做主,你如今是堂堂正正的首輔,處理一個人的意見都拿不出來,還談什麼刷新吏治,富國強兵?”
李太後伶牙俐嘴,把張居正狠狠地“刺”了一下。張居正卻是不慌不忙,頓首答道:“臣不是沒有意見,而是擔心臣的意見與太後的想法相左。”
“那又有何礙,隻要你出以公心,處置得當,咱們就應該聽你的。”
“太後如此信任,臣不勝感謝。”
張居正欠欠身子,不卑不亢回答。他覺得時機成熟,是拿出自己主見的時候了。於是撫了撫長須,拉開架式作了長篇陳述:
“太後在帷幕中時,大概已聽到臣已提醒皇上,應該在例朝時升座一問,在京各衙門,各省府州縣的命官都在幹什麼?方才馮公公念的邸報上的三個條陳,就很說明問題。臣在官場呆了二十多年,身曆三朝,眼見仕宦風氣江河日下,常常痛心疾首,每至深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嘉靖一朝,世廟因篤信齋醮,一切朝政聽任嚴嵩處理。嚴氏父子巧敏佞說,圖私為務,取寵乎上而讒賊於下。柄國二十餘年,導致朝廷綱常不舉,政令教化不行。洪武永樂一脈開創的大明氣象,清廉為本奉公惟謹的士林風氣,在嘉靖一朝幾乎喪失殆盡。世廟好修玄,好祥瑞,好變異,嚴嵩投其所好,每天捏造許多祥瑞變異之事呈報大內。各地官員紛紛響應,什麼豬變騏麟雞變鳳凰,黃河鯉魚口中吐出九條青龍等等曠世奇聞,都成了驛路快報。督撫大臣獻符爭寵,表賀塞路星馳京師。世廟一高興,便會給這些造謠以惑聖聽的官員升官晉爵。長此以往,?門大開。忠懇之士,每見放逐;淫巧之人,屢得便宜。以致江淮水患疏於治理,賦稅積欠無人追繳。兩京大僚屍位素餐,以奢靡為尚;地方官吏盤剝小民,以搜財為工。嘉靖四十三年,有一個戶部主事六品小官,名叫海瑞,對這種弊政深惡痛絕,遂備了棺材上疏直接指斥世廟。惹得世廟大怒,把海瑞打入死牢。
“嘉靖四十五年,世廟駕崩。隆慶皇帝入承大統。天下震奮,萬民擁戴。隆慶皇帝嗣位之初,也想挽振頹風,刷新吏治,重樹洪武皇帝親手創建的綱常教令。奈何積弊太深,人心壞朽,隆慶皇帝雖天姿英縱宵衣旰食,也難以畢其功於一役。加之隆慶皇帝在位六年,內閣走馬燈一樣換了四位首輔,人不安神席不暇暖,為保祿位勾心鬥角,哪裏還有心思來整頓政務稽察弊端呢?更可惜天不假年,隆慶皇帝英年早逝,遂使嘉靖頹風,至今綿延而不息。
“正因為如此,通政司的邸報才會出現如此怪誕的條陳,這都是嘉靖遺風。山西太原的巡撫禦史伍可之所以上奏男變女的荒唐事,也正是有了這樣的前提。就伍可這件事,不用說指桑罵槐攻擊太後,就是製造奇聞混淆視聽,我們就有種種理由將他重重治罪。但問題的症結在於,伍可之事絕非個案,而是官場的普遍現象。若不正本清源撥亂反正,今天處罰了一個伍可,明日還會有十個八個叫張可王可的糊塗官員繼續水行舊路,上各種亂七八糟的條陳奏折以惑聖聽!”
張居正說到這裏,覺得口幹,便停下來喝了幾口茶。他的這番話本是昨日就想好了的,所以說起來條分縷析,大有震聾發聵餘音繞梁的功效,在座的三個人,都被他的話深深地震懾。特別是李太後,張居正講話時,她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著這位身材頎長臉上輪廊分明的中極殿大學士。自從進了裕王府以後,由於宮禁甚嚴,除了隆慶皇帝之外,她還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與一個男子對坐。隆慶皇帝病危時,她雖然隔著帷?與張居正見過一麵,但那時因心存悲痛未及細看。現在她才發現,張居正的聲音充滿魅力,氣質如此誘人。她不禁意馬心猿想入非非,但“邪念”一起,她頓感羞愧,佯裝拭汗,掏出手帕來揩了揩臊紅的麵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