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頭上戴著一頂銀絲起箍兩片瓦的青色陽明巾,身上穿了一件細白布襯裏大暗團花起底的寶藍錦絲麵料的曳 。腳上穿了一雙月白布襪兒,外蹬一雙白底黑幫的淺口布鞋,瞧這身打扮,倒有幾分碩儒的氣質。路上行走的人見了他,都會連忙避道,躬著腰打招呼:
“張老太爺,你早!”
“早。”
張老太爺嘴上答著,腳下並不停步。聽得身後有人問:“這是哪位張老太爺?”有人答:“?,連他你也不知道,這就是當今首輔張居正的令尊大人。”在荊州城中,張老太爺每天都能聽到這種議論,他已經習慣了。
人生七十古來稀,張文明老太爺離這個“古來稀”隻差兩個月,年壽雖高,但他精神矍爍,全然沒有一點點草霜風燭的光景。若說他本人這一輩子的前程,實在是蹇滯得很。二十歲上考中秀才當了一個府學生,娶妻生子,倒也風光了幾年。茲後一連趕了十幾場鄉試,卻是一場也未曾中得,真個是屢考屢敗屢敗屢考。到後來,兒子張居正長大了,與他同為府學生,父子二人同去武昌鄉試,兒子高中第一,他仍是個落弟秀才。兒子在京城的官越做越大,他在鄉下讀各類策文試帖是越讀越老。最後一次趕考是五十九歲那年,仍是個名落孫山的結局。看看已是六十歲的人了,攬鏡自照白發如霜,隻得長歎一聲言道:“前程,命也,與讀書無涉。”從此算是徹底斷絕了仕途之想,辭了學宮泮池棄了舉業,回家來安享晚年。雖然從此一提文戰他就心驚膽顫,但虧得兒子張居正爭氣,把他失掉的東西加倍地掙了回來。
長壽老人大都有早起的習慣,鄉裏種田老漢,頂著啟明星放牛吃露水草或侍弄菜園子。權勢人家裏的老太爺,早上起來,在院庭花園裏打一趟太極拳,或提著鳥籠子溜溜鳥兒。張文明不好這兩樣,隻要不刮風下雨,他每天早起的功課,就是沿著荊州城的大街小巷走一圈。他每天??有一條固定的路線:他住在東門,從家裏出來折向城中的十字街,那裏有一座關帝廟,從關帝廟往北走到靠近小北門的玄妙觀,再從玄妙觀往西,走到大北門跟前的鐵女寺,從鐵女寺往南到文廟,又從那裏向東拐回來,經十字街回家。這一趟轉下來五六裏路,大約個把時辰。每天早上這麼一圈,張文明一天身體通泰。
今天乃雨後初晴的好天氣,張文明在兩個家丁的陪同下,悠哉遊哉走到玄妙觀門口,冷不丁斜刺裏衝出一人,“撲通”跪倒在他麵前,嘴中哀哀喊道:
“張老太爺,你可得給我做主。”
唬得張文明倒退一步,定睛一看,是張家台子老鄉親李老漢。張家台子在荊州城東門外八裏處,張文明的老家就在那裏。張居正嘉靖二十六年會試考中進士後,父以子貴,張文明便攜家帶口搬進城裏住了。先前住在這玄妙觀附近,隆慶元年,張居正被晉封為文華殿大學士並進入內閣,身價陡漲,拍張文明馬屁的人驟然多了。在眾多地方官熱心籌劃幫襯下,加之兒子從北京也帶了些銀錢回來,幾頭一湊,張文明盤下了東門大街上的遼王府。隆慶二年,住在荊州城中的遼王朱憲 因被人告發謀反而被廢為庶人,且拘押致死。他的家產充公,包括荊州城中這一座朱梁畫棟樓閣崔嵬的遼王府。張文明的父親張鎮曾是遼王府的一名護衛,幫遼王守門礅守了十幾年。沒想到物換星移人事代謝,當年顯赫不可一世的遼王淪為死囚,而他的護衛的長孫卻成了皇帝身邊的大學士。從此,遼王府變成了大學士府,街鄰們喊慣了的“張爹爹”也升格為“張老太爺”,成了荊州城中第一號名人。張文明雖然地位崇升,但架膀子擺譜兒的事,隻在地方官員麵前做做,碰到一塊兒捏泥丸子掏鳥窩兒長大的老鄉親,他還是客客氣氣不端一點架子。這會兒,他被李老漢的一跪弄糊塗了,急忙問道:
“李爹爹,你這是為麼事?”
李老漢比張文明小一點,卻也是六十開外的人了。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