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字字如火,灼得艾穆臉色躁赤,但他心裏頭不服氣,小聲嘟噥道:“卑職在陝西一個多月,審閱幾百件案宗,實在該殺的,隻有兩個。”
“隻有兩個,”張居正一聲冷笑,把考功薄朝案台上一摜,斥道,“照你這麼說,湖廣、浙江、山東等省,都殺了二十多個,他們都在濫殺無辜?”
“卑職沒有這樣說,但陝西實在隻有兩個!”
“你口口聲聲隻有兩個,但王開陽的奏折中,該殺的卻有十七個。”張居正從文案上拿起一份奏折,在艾穆眼前搖晃。很顯然,王開陽為了推卸責任,已上折告了他的刁狀。
“在這件事上,卑職與王大人是有分歧,卑職竊以為,當今皇上初登大寶,應厚生好德,體恤萬民。冬決之事,寧可漏網一千,也不可錯殺一個。”
艾穆雖然對首輔存在敬畏之心,但仍囁嚅著說出自己的觀點,他這段話實在有點離譜,張居正聽了氣得把案桌一拍,厲聲喝道:
“放肆!”
艾穆看到首輔已是盛怒,慌忙滾下椅子,在地上跪了。張居正本想看在同鄉份上,讓艾穆去刑部多加曆練,以備日後重用,現在看來希望落空。他盯著低頭長跪的艾穆,斥道:
“陝西該殺之人,不隻是王開陽所說的十七個,更不是你所說的兩個!陝西乃邊關省份,不要說那些作奸犯科,殺人越貨之徒,單是與各番邦的茶馬交易,就有多少個鋌而走險的宵小之徒,合該淩遲處死!”
張居正說出這段話來,也是事出有因。花了一年半的時間,整飭吏治已是初見成效。萬曆二年一開頭,他將把主要精力放在財政改革上。他一門心思想的是如何增加朝廷收入,一方麵要杜絕偷稅漏稅走私販私的混亂局麵,另一方麵是如何緊縮開支,解決多年來一直入不敷出的拮據現象。艾穆哪知道首輔的心思,隻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
“這種人是不少,現陝西大牢裏還關有一些,隻是這些私販都是好利之徒,不當死罪。”
“不當死罪,你這個刑部員外郎怎麼當的,嗯?”張居正伸手一指,口鋒愈加嚴厲,“按《大明律》,凡私茶出境,沒有拿到茶馬司關防而進行茶馬交易者,犯人與把關頭目俱淩遲處死,全家五千裏外充軍,貨物入官。洪武皇帝時,附馬都尉歐陽倫私販了兩萬斤茶葉,被皇上賜死,連馬皇後都不敢求情,這樣的大事,你這個刑部員外郎都不知道?你回去好好讀一讀《大明律》,不然,法律不申,你還滿口有理。”
對於張居正的痛斥,艾穆心下不以為然。他是個好學之人,一部《大明律》早讀得滾瓜爛熟。對於張居正所言附馬都尉歐陽倫販私茶賜死一事,他也知道整個過程。洪武一朝,私下進行茶、馬、鹽交易者,處死何止千人。隻是自洪武大行,經曆了幾個皇帝之後,茶馬鹽私販愈演愈烈,這些人巧取豪奪,一夜驟富,再拿錢來買通官府,官商勾結,牟取暴利,幾成風氣。有時候,一些清正的地方官或糾察禦史也會就此事上折請求皇上嚴懲,皇上也批旨查辦,終因法不擇眾,不了了之。嘉靖、隆慶兩朝,沒有一個販私者被處以極刑。所以,《大明律》中關於販私條款,雖然沒有刪除,也隻是一紙空文而已。艾穆就任刑部主事以來,對這些典故都作過悉心研究。從內心講,他對走私販私牟取橫財之人也是痛恨有加,但他腦子裏同時又有著根深蒂固的殺人者償命的思想,認為這些販私者並未殺人害命,故不應以死罪論之。此時麵對怒氣衝衝的首輔,他訥訥答道: